第9章 蜥蜴油
伊丝花了两个早晨来清理塌房。刀子斧头什么的翻出来还能用,大点的物件基本都坏了裂了。木头太多,干的直接劈开了当柴烧,湿的劈开晒干了当柴烧。
无中生有的床和被子自然直接没了存在的必要,只当也用来烧柴了。
尤塞里安委婉地提出想要洗头的请求,伊丝没当即答应,说要去问问镇上的医师。
医师说可以,并教给她一套按摩腿部的方法。
次日一早,伊丝便准备好给尤塞里安洗头了。
移开床边的桌子,再把人往外挪挪,单让头悬在床沿。
尤塞里安第一次,哦不,严格说来是第二次让别人帮忙洗头,莫名有些不安。
伊丝刚捡回他的时候,清理那一头血污尘土纠结的头发应该费了不少力气吧?但那时他昏迷没印象,现在才体会到把头交给别人的感觉。
的确是有点怪的。明明还在同一个地方,换个角度躺床上,却有微妙的陌生感。他梗着脖子,面皮紧绷,郑重得仿佛在迎接什么重大的挑战。
眼上的纱布被取下来了,尤塞里安下意识睁开眼,还是看不清,但他辨别出一抹红,在朦朦的视野中格外明亮。
那个位置……大概是头发。
伊丝的头发,是红色的吗?
还想再看,一只手就挡下来,“眼睛闭上,窗外光太亮了。”
尤塞里安听话闭眼,浓密的浅色长睫扫过伊丝手心,有点痒。
目光在尤塞里安眼睫上停一瞬,伊丝坐在矮凳上开始给他洗头。
这事儿不难,拢共就三步,先用碱液浇过揉洗第一遍,再用热水清理干净,最后擦水抹护发油。
伊丝力道刚好,手法竟然也不错,边洗还边聊,问轻重水温,说她偏好的护发油。
“虽然大家都说蜥蜴油好用,但我还是更喜欢用风季花调出的坚果油,那是我闻到过最美妙的香气,像甜味的风和雪。”
尤塞里安想象了一下那种味道,嗯……想象不出,不过应该挺好闻的。
“好了,现在要用可怕的蜥蜴油给你抹头发了。”
尤塞里安不解,“蜥蜴油有什么可怕的?”
伊丝声音拔高一度,“蜥蜴这种生物就是很可怕啊!皱巴巴脏兮兮,长得奇形怪状的,还喜欢吃恶心的虫子!”
尤塞里安表示理解,但私以为和龙相比,蜥蜴也算得上是非常可爱且友好的生物。
伊丝拧着脸往手上倒出一滴就赶紧甩开罐子,抓住尤塞里安的头发一顿狂捏,一滴抹出了一瓶的架势。头发最好等自然干,但冬天太冷怕着凉,伊丝用毛巾给他缠了个头。剩下的热水她全用来洗手了。
有这么难闻?尤塞里安听那水声,怀疑她手皮都要搓掉。
他嗅了嗅,发油用得少,不过还是能闻出淡淡的红晶果香。
她不是挺喜欢红晶果的吗?
但伊丝对蜥蜴油的嫌恶可以说是溢于言表。
自从她学了腿部按摩后,睡前便多了一项固定活动。尤塞里安右腿骨折,等自然痊愈还需很长一段时间,但左腿上的伤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可以适当进行局部按摩保持血脉通畅。
一言蔽之,伊丝最近不摸头发,玩儿腿。
她曲着指节顶着胫骨滑动,越发觉得这条腿长得不错,修长匀称,不发力时肌肉软韧,跟脸上的触感不一样,但都很好摸,就连凹陷的脚窝和脚背上的筋都让人见了就忍不住想要上手。
伊丝这么想了,也这么做了,握住脚脖子摩挲脚窝时还在思考单独收藏左腿的可能性,不过……
“好了吗?”尤塞里安语气无波无澜,殊不知发红的耳尖早就将他出卖个底朝天。
“可以了。”伊丝松手时装作不经意的拂过他脚背青筋,成功看到尤塞里安下颌一紧,脚趾微蜷,这才满意离去。
还是先暂存着吧。
尤塞里安绷紧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
太难捱了。
不是伊丝按得不好,相反,腿被按摩得很舒服,僵硬麻木的感觉散去不少,难捱的是伊丝时不时会做些小动作,这么形容好像也不对,她动作得光明正大,说不定也属于按摩手法?
尤塞里安正胡思乱想,熟悉的气息就钻进了被子。两只手熟练地往他胳膊肘里一揣,两只脚尖也挨挤着搭到他左脚上,冰得他额头一跳。
始作俑者还嘀咕,“还是好冷。”
尤塞里安差点被气笑。是他搞错了,脆弱胆怯什么的都不存在,得寸进尺倒是很有一套。可又能怎么办呢?
他没好气地哼哼,从胳膊缝里掏出一只爪子给人手动取暖。伊丝的手还是冷,但相比之前还是略好些。
已经连着下了多日的大雪,风刮得有时他在屋里都听得心惊。雪也堆积起来了,每天早上伊丝都得拿铲子刨一刨屋顶和门前,否则晚上就要雪堆堵门。
风雪大,她回得又晚,实在很不安全。
别去帮工了。
他想这么对伊丝说,但又犹豫着,担心自己把事情想得太简单。
他实在缺乏与女性相处的经验,身边从来都是硬邦邦的男人,说话直来直去的也不担心伤人,有什么要求也就一道命令的事,要是不服,那就憋着。
可说话的对象换成伊丝,就不自觉要生出许多顾虑来。
况且伊丝是个能独当一面的人,她足够成熟,可以做出自己的判断。他不喜欢别人干涉自己的决定,推己及人,伊丝应该也会为此感到不快吧?
至少要更加委婉些,尤塞里安斟酌着,话说得很慢,“要不这阵子暂时先别去帮工了吧,至少等天气再好些的时候?”
几乎是小心翼翼的。
伊丝回答得却很快,“你是在关心我吗?”
……诶?
尤塞里安没猜到伊丝会如此直白地反问,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只得含含糊糊地发出声鼻音,“……唔。”
伊丝笑起来,反握住尤塞里安的手,指尖在他掌心挠了挠,没回答问题,反而问了句不相关的,“一直躺着不能动也很辛苦吧。”
尤塞里安不明所以,“躺着有什么辛苦的。”顶多有些无聊。
“说得也是。”伊丝忽然翻脸,用指甲掐住他手指头,“还是我比较辛苦。”收回手脚翻身背对他,作势不理人了。
尤塞里安感叹了下她变脸的速度,但这的确是事实。虽然听得出伊丝只是玩笑,却还是担心伊丝因此生气,忍不住将头挪过去,谁知被一只手推到脸上。
“离我远点,你好臭。”
尤塞里安麻了。
这是什么等级的恶人先告状,她自己给洗的头抹的油,怎么现在反倒嫌弃起他来了?而且分明就是红晶果味的,是香的好不好!
隔得这么远都受不了,要是把头凑到她鼻子底下,伊丝不得难受哭?
啪——!
他一巴掌把自己扇醒。
伊丝被吓一跳,很是纳闷,“你突然打自己干嘛?”
“没事。”尤塞里安平静道,心如止水,“所以暂时先不去帮工吗?”
伊丝有些支吾,“我会早点回来的,最近客人少,再看看吧。”
尤塞里安没再说什么。
一夜无话。
寒潮趁着夜色悄无声息地降临。
正如尤塞里安所料,这次的寒潮来势格外凶猛。后半夜温度骤降,树被狂风打得苦不堪言,接着又是噼里啪啦的好长一阵乱响,像是石头树枝一起砸到屋上,趴到窗前一看,发现鹅毛大雪中夹带着冰雹。
两人都没怎么睡,安静地躺在床上,在无匹的自然伟力中,守着一方小小的天地。
窗外天光稍亮时伊丝就起了床。冰雹停了,风雪却不减半分,刚罅开一点儿门缝,雪就直冲冲往屋里灌,像有十个大汉在往门里顶,得费好大力气才能关上。
这下是真出不去了。
伊丝语气古怪,“你会言灵?”
尤塞里安一本正经,“如果以后有机会的话,可以进修一下。”
伊丝瞥他一眼。居然还会开玩笑了。
尤塞里安倒挺惊讶,“你知道言灵?”
言灵是高阶魔道的分支之一,是很小众且排外的学派,优秀的言灵师集中在教廷,一般人很少能了解。
“曾经听母亲提过。”伊丝含糊地一笔带过。
只能呆在屋里,能做的事情很有限,好在食材不缺,伊丝干脆又做了丰盛的一餐,饭后又塞了块果干在尤塞里安嘴里,自己坐在火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聊天。
“你在做什么?”尤塞里安听到簌簌的声音,
伊丝随意磨了磨手中的刻刀,从堆着的木柴里挑了块顺眼的,“做木雕。”
“你还会雕刻?”伊丝身上总能发现令他感到惊奇的地方,尤塞里安真诚地表达赞美,“很厉害。”
伊丝倒是淡淡的,“我母亲教我的。”
尤塞里安默然。
他还清楚地记得那天伊丝提及双亲时快要哭出来的语气,旧事重提使人伤怀,他不能让话头停在这里。
“你的母亲……应该是个很温柔的人吧。”
“……”
怎么还问得更详细了啊!
尤塞里安又想给自己一巴掌。
“温柔?”伊丝像听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描述,眉毛都高高挑起。
“说错了……吗?抱歉,只是听你提过几次就擅自猜测。”尤塞里安表情郑重,语气诚恳,“我只是觉得,能有你这样出色的女儿,她应该也是一个很好的人。如果冒犯到……还请原谅我。”
伊丝还是第一次接受到这么笨拙又直白的道歉,感觉有点新鲜。
青年或许不知道自己做出羞愧失落的表情时有多可怜,活像只脑袋搭在爪子上、耳朵都耷拉下来的金毛小狗。
伊丝手痒痒,但一想到蜥蜴油,又立马萎了。
“嗯……她也还行吧。”
听到她这么说,尤塞里安立刻受到振奋,只不过表现得很矜持,嘴角压得平平的。
伊丝仿佛看见金毛小狗耳朵倏地立起,一双蓝眼睛都顿时闪亮。心情忽然飘扬起来,她转了转刻刀,“你想要个木雕吗?”
“可以吗?”
“当然。”伊丝让他随意选喜欢的,“不过现在没有太好的木头,是栗木雕哦。”
尤塞里安当然不介意,思考着要雕的形状,“我想要……”
“嘭——!”
门外忽然传来一声重响。
“什么东西?”尤塞里安被打断。
伊丝起身去看。
竟然是只奄奄一息的黑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