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睡
“快过来。你来床上睡，我打地铺。”
“这不……哈？”
等等。
他在说什么东西？
尤塞里安以为伊丝要拒绝，强调道：“我可以的，还有能用的毯子吗？稍微铺一层就行。”
他有些许局促。本来就是占了人家的床，这话说得颇有反客为主的嫌疑。但事发突然，只能委屈伊丝先睡他躺过的床。
“……”
这可真是……
伊丝敏锐地捕捉到青年金发之中红透的耳尖，无声轻呵。
真是好一副作派。
不过她费了这么一圈力气，可不是为了让人打地铺的。
“绝对不行！家里没有足够厚的垫子和毛毯了，地上这么凉，肯定会生病的！”
尤塞里安还想再劝，都被伊丝坚决否定了，“别想了，你还伤着，要睡地上也是我睡。”
那就更不可能了！跟受伤与否无关，即便只谈基本的礼仪，也断没有让客人窝床上主人惨兮兮打地铺的道理。
偏偏伊丝似乎真打算这么做，开始翻箱倒柜地找起毯子来。
毯子自然是没有的，她完全是一时兴起，在胡乱买来的衣箱里翻找，还煞有其事地嘟囔“这件够长”“那条薄了点”，像是准备裹着衣服过一夜的样子。
尤塞里安眉头突突地跳，每听伊丝挑出一件，嘴角就绷紧一分。
火堆里的细木枝“噼啪”一声被烧断。
“睡床上。”
“啊？”
伊丝扔下手里的衣裳，好整以暇地倚在木箱上，装傻，“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清。”
尤塞里安深呼吸，叹息般长吐出一口气，“我说，一起睡床上吧。”
手指漫不经心地划过木箱上的刻线，伊丝挑唇，站着没动，借火光打量床上漂亮的青年。融融的暖光落在他白玉似的脸上，蓬松柔软的金发上，瞬间就让她回忆起那令人贪恋的手感。
“可是……可是万一压到你的伤怎么办？”声音犹豫地、怯怯地退缩，“不行！我还是睡地上，多穿两层不会冷的。”
“没事的，你看。”尤塞里安上下摆了摆布兜里的胳膊，像只笨拙又滑稽的鸭子，向她证明肢体的灵活，“其实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完全不会咳——”
不小心扯到肩膀，痛得他一下没绷住，闷哼出声，但还是坚强地说完最后一个字，“痛。”
或许他这幅姿态实在没有说服力，一向很好说话的姑娘表现出了少有的倔强，任由尤塞里安如何绞尽脑汁地劝说，她自油盐不进。
尤塞里安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挫败，一时不禁怀疑问题是不是出在自己身上。
难道是他长得太丑？
不对，虽然他没怎么在意过长相，但也知道自己长得不差。加登常说他浪费了一张好脸，也算群众认证吧？
身材？应该也不是，这点他还算有自信。况且伊丝不是没见过，要反感也不至于现在才发作。
难道是他臭了？
这么一说，他似乎确实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洗头了……
尤塞里安不动声色地翕动鼻翼，没闻到什么怪味儿。但一般来说，别人的气味相对容易分辨，自己的气味则很可能因为习惯了而被忽略。
日常的洗漱伊丝都没落下，隔三差五还会给他擦身，只是顾及他头上有伤，没给他洗过头发。
尤塞里安顿时沉默。
完了，他也嫌弃自己。
不行不行！脑子里的小人儿疯狂摇头，强行振奋。
现在可不是消沉的时候！伊丝累了一天，再僵持下去还要不要休息了。
唉——
既然能想到的理由都说不通，那就……只能用那个了。
尤塞里安给自己做着心理建设，心下一狠，胳膊腿齐齐用力直接将被子掀飞，整个人敞露在外，语气中颇有股破釜沉舟的意味。
“你要在地上睡的话，那就把被子拿去盖。你要不盖，那我也不盖了！”
没错！退无可退的尤塞里安别无选择，只能使出那招压箱底不够得压土里的绝技——耍！赖！
这几乎称得上是人类与生俱来的天赋技能，杀伤力也视天赋而定，适用于各个年龄阶层，效果因人而异。
由于幼时缺少实践的机会，尤塞里安早早便将技能封印。如今封印解除，技能重见天光，熟练度依旧不忘初心、从零开始。
故而他此刻遭受到严重反噬，羞耻心处在爆炸边缘，分分钟就要将人送走。
“你自己选吧！”
尤塞里安撂下最后一句宣告，微鼓着双颊背过脸，双手都曲在胸前，像个抄着手哄不好的小朋友。
——天呐！
尤塞里安整个人都恍惚了，仿佛灵魂出窍。
他是谁？
他到底在干嘛？
我根本不认识这个人！！
脸埋进枕头里，尤塞里安一边颅内爆炸一边支着耳朵听动静。
反正脸都丢完了，起码来点作用吧！
半晌，他终于听到伊丝走近。她跪上床，弯身越过底下僵硬的躯体将被子拉过来，重新给人盖上，再将里侧的被角细致地掖好。
有戏！
尤塞里安刚睁大眼睛，她又没了动作。
良久，久到尤塞里安快憋不住要冒出头再“威胁”两句时，被子终于被轻轻掀开，一个带着凉意的体温躺到旁边。
就那么小小的一团，好像一伸胳膊就能轻松扣进怀里。
“好暖和。”哈气一样。
背上插着翅膀的小人儿狠狠给了尤塞里安两巴掌。他艰难地动了动喉结，慢慢转回脸。
床小，他斜卡着两角躺着，伊丝便也只能跟他一样斜着，侧身躺在更小的空间里。尤塞里安便能更加清楚地感知到她是个多么单薄瘦弱的女孩儿。
一个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
伊丝，女孩儿。
迟来的恍然像颗扔进深水里的炸弹，炸得尤塞里安心头惊涛骇浪波涛汹涌。
他不是分不清男女，也从来都清楚伊丝是不同于他的女性，只是……只是刚才太急了，对！没错！他就是太着急了，才一时忘记了这点。而且谁也没料到屋子会突然塌掉，又没有多余的被毯，事急从权，一起睡是最好的办法。
——天呐！
再多的理由也抵不过此刻翻涌在身体中的罪恶感。再想想他刚才说的话做的事，伊丝不会以为他是个为了占便宜而不择手段的变态吧！
伊丝饶有兴趣地瞧着尤塞里安的脸突然再一次红得发烧。
他这是又想到了什么？
别看尤塞里安表面安静又冷淡的模样，实际上想得比谁都多，只不过多数都藏着掖着，即使表现出来也很隐晦。
好在她有观察的耐心。
而且……
伊丝探手戳了戳尤塞里安通红的腮肉，软软的，一戳一个小肉坑。
越来越活泼了，不是吗？
手指突然被抓住。
伊丝挑眉。
尤塞里安抿着嘴，虽然脸红得像猴子屁股，但依旧显得有点严肃。
“你的手好冰。”
伊丝毫无表演痕迹地缩了缩手，手指尖都透出羞怯。她细声细气地说“抱歉”，尤塞里安听了却更生气。
“为什么跟我道歉？你不用跟任何人道歉。你……”他顿了下，意识到自己语气不合适，紧了紧嗓子，直接将那整只颤抖的手握住，“出门的时候有戴手套吗？帽子呢？”
伊丝嗓音也有点颤，“都有的。”
尤塞里安没再问更多，只道：“别冻着自己，别太辛苦。”
他现在没办法改变伊丝的处境，就没有立场要求伊丝改变。
女孩儿微弱地“嗯”一声，又轻轻动了动手，示意他放开。
此刻的伊丝跟平时也不一样。尤塞里安突然想。
平时的伊丝像小太阳，总是温暖的、生气勃勃的，好像每一天都充满乐趣和希望。但现在的她……就像只脆弱的小鸟，更需要别人给她温暖。
尤塞里安干脆把她的手捂到胸口，还让她把另一只手塞进他被兜着的左臂弯里，“手太凉，我就帮你暖暖，绝对没有别的意思。我发誓！”
他这誓发得义正言辞正气凛然，好像不按他说的做就是怀疑他心怀不轨似的。
“唔……”伊丝慢吞吞地挪动手指，把指尖塞进他胳膊缝里。
尤塞里安这才满意了，点点下巴，说：“现在睡吧。”
还挺强硬。
伊丝心中哼笑，顺着他的话闭上眼睛。
还能怎么样，那就睡呗。
身边人呼吸逐渐悠长平缓下来，大概是太累，还在轻轻地打呼噜。
尤塞里安却无法入睡了。
他手指发抖，心跳加速，咚咚咚地像要跳到喉咙口，但必须得抑制住——
伊丝的手还在他胸口上呢！
掌心处的触感此刻无限放大，柔滑的、细软的，纤长，但相比之下还是显得小，跟他的手完全不一样。
就是太凉了，像握了块冰，怎么都捂不暖似的。
手指小心翼翼地弯起，捏住一点指尖，缓慢地、细致地搓揉。
只是给伊丝暖手而已，他可完全没有别的想法。
对了，还有另一只。
伊丝只用指尖勾住了布兜的一点点，很是拘谨的模样。
平时可不是这样的。尤塞里安撇撇嘴。
白天的时候，她可是会很大胆地摸他的头发，还时不时摸他的脸，别以为他没发现她在占自己便宜！
哪像他，从来都不不做这种偷偷摸……不对，从来都不做这种占人便宜的事。
尤塞里安将那只勾着布兜的爪子往胳膊缝里一提，再靠身夹住，那儿热乎，不信手暖不起来。
完了又回来把胸口上的手握住开始摩擦生热。
睡着的人忽然哼唧了声，尤塞里安立马僵住，心虚似的飞快把手撒开。
小小隆起的被团微弱地冷抖了下，下意识朝热源靠近。
感受到贴上左臂蹭了蹭就不动的脑袋，尤塞里安松了口气。
嗯？他为什么要心虚？
像要证明什么似的，他复又握住伊丝的手，大胆地搓起来。那只手乖顺地落在他的掌心里，任他揉捏，指尖时不时划过他胸口。
尤塞里安翘了翘唇角。
真跟小鸟似的，爪子一点儿力气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