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邀请
伊丝在屋外削木刺,她准备做些陷阱,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捕到些猎物,冬天也能吃到新鲜的肉。
当然,运气好不好看她心情。
削好的木刺放进旁边单独的小工具间,除了常用的农具杂物,里面还有一个烤炉,粗壮的树干分段掏空,上边是炉膛,下边堆木炭。
对了,这还是伊丝现在的卧室来着。
整个木屋都修得相对窄小,估计是看主屋放不下什么东西,旁边才又简单搭了个工具间。
床肯定是没有的,她再入戏也不可能在这样逼仄简陋的小屋子里打瞌睡。里面铺满金子也不可能。
伊丝抬脚用脚尖踢了两下侧边的木墙。
还挺厚实。
雪依旧缠缠绵绵地下着,不出太阳的时候难以判断时间,还没有沙漏滴漏,只能大概估摸着什么时候该做饭了。
午饭过后,她还得去酒馆帮工呢。
木屋里又只剩下尤塞里安一个人。
伊丝前两天休息不用去帮工,在家的时间多了很多。
起先还有点别扭,但有一个人陪,他的心情的确明朗了许多。就连等待她外出归来的时间也是满怀期待的,因为不知道哪个时候,伊丝就会轻快地推开门,笑着喊他“尤里”,然后一边做事,一边跟他描述外出的收获或者见闻。
或许是朵雪中幸存的野花,或许是只睡迷糊了踢落松子的松鼠。
都很有趣,并且相当可爱。
她还说想要跟镇上的猎户学做陷阱,抓不到大野猪,抓只雪兔也行。
明明才适应了整天都有伊丝陪伴,她又开始去帮工了。
说不清什么感受,只是一时间仿佛整个屋子都冷清下来,寒风不倦地吹号,愈发显得房间里空落落的。
尤塞里安开始回忆最开始伊丝日夜陪护的情景,但记忆很模糊,大概是他长时间处于昏迷的缘故。
伊丝前脚才刚走,他就感到某种难言的焦躁了。
胸口像有细小的火舌在燎烧,烟气闷堵着,卡在喉咙口出不去。
要是能打开窗户就好了,让凛冽的风夹雪痛快地迎面涌过来,肯定能立刻感到平静。
可惜,门窗都严实地关上了。
伊丝说他有伤在身,吹冷风很有可能发烧难受,所以绝对不给开窗。
她严词拒绝的时候,大概会双手叉着腰,脸上做出凶巴巴的表情。
火焰忽然奇异地平和了,青烟倏地消散到空中。
但尤塞里安还是静不下心。
伊丝喂他午饭时,手指碰到了他的脸,冰凉。
如果是刚从外面回来还能理解,可她是在做午饭,煮的浓汤,还从烤炉里取了面包。午餐热气腾腾,她的手却冻得像冰。
不出意料的话,今年的寒潮应当会比以往来得更加凶猛。现在或许都不能算开始,等到真正降温的时候,怕是连出门都艰难。
新买的熊皮羊毛被子很好用。柔软又温暖,当然没到会热得流汗的程度。还不重,不用担心会压迫到身上的伤。
尤塞里安在这份熨帖的温暖中备受煎熬。
伊丝睡的床上有垫上厚实的毛毯吗?她的被子足够抵挡夜晚的低温吗?她出门的时候,有没有穿上厚实的冬衣?
他又陷入了面对问题无可奈何的境地中。
这完全不像他。
从前的尤塞里安没有那么多无力,也不会关注别人穿衣冷暖铺盖厚薄,更不会因为一个人让心情跌宕起伏得像在高空驯服脾气倔强的狮鹫。
现在躺在床上的这个人简直让他感到非常陌生。
不知以前听谁说的,大概是像“床铺是青春的坟墓”之类的话,虽然不清楚说话人的心态,但现在用在他的情况上,倒是也很贴切。
身体被困在坟墓里,过去的一切似乎慢慢死去,新的自己在灰烬中生长。
……这说法听起来真是奇怪又渗人。
哲学果然不适合他。
被哲学蛰到的尤塞里安忽然听到一道突兀的清响。
像是……木头哗嚓一下裂开长痕。
声音很近,应该就靠在屋旁。
树枝被吹断了吗?
尤塞里安皱眉。只能希望树别砸到屋子,最好也别挡到路。
接着又是哗嚓几声,格外脆响,听着裂开的不止一棵,估计都是枯死的大树,被雪冻脆了,经不住强风吹刮,今天终于被钻出了裂口。
现在断了也好,免得哪天突然倒下伤到人。
但尤塞里安心里的庆幸很快就破灭了。
像是触动到了某个开关,木裂声顿时密集地出现,接二连三四五六七。
声音都从一处传来,还集中成这样,尤塞里安再察觉不出问题就是脑子有问题了。但即便他意识到不对劲,也无法阻止糟糕事情的发生。
最后一道格外凄厉的折裂响过,颇有气势的崩塌声轰隆而来。
“……”
也许……
可能……
伊丝的房子塌了。
-
“我回来了。”
伊丝推门进来的时候,尤塞里安几乎吓了一跳。
他想事想得太投入,居然连伊丝的脚步声都没听见。
说起来,似乎有一段时间没听到夜晚的鸮鹰报时了。大概是天气太冷,它也躲在窝里不想出来。
“那个……”尤塞里安整个下午都在组织措辞模拟对话,开口时还是有点犹豫,“伊丝,我听到……”
“啊,屋子塌的时候没吓到你吧?”
“……?”尤塞里安因她的抢白愣了一下。
“旁边那间是我自己后来搭的,估计是哪个地方没有接牢,之前也裂过,被我用木板钉上了。本来以为能扛过冬天,等天气回暖了再修修的,没想到它比预料中还要脆弱一点……”
伊丝的声音越来越低,强颜欢笑下是藏不住的沮丧。
提前排练过的话术自此全部乱套。尤塞里安摇头说没事,“屋子里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吗?”
“……烤炉!”
伊丝这下是真的带出哭腔了,“我的烤炉没了!”
那可真是件大事!
尤塞里安哭笑不得,只能宽慰她,“说不定之后找出来还能用。而且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如果坏了,我们就做个新的,用砖石搭,结实耐用。”
伊丝吸吸鼻子,声音都焉了,“可是我不会……”
“我去学。”
这话一出,两人俱是怔愣。
尤塞里安绷紧下巴暗恨自己嘴比脑快。
他从来都不喜欢对人承诺。
所谓的“保证”“应承”轻得像纸片,嘴巴一张一合,就吊住了他人的期许盼望。既然要做,那就去完成,到时成果人家自然看得见。要是承诺过后没能做到,只会给人加倍的失望。
值得珍惜的联系,或许就在不经意间的失望中断裂了。
尤塞里安的下半张脸惯常不表现出太多情绪,伊丝自然猜不出他瞬间的黯然。她破涕为笑,拍拍胸脯,“到时候指不定谁先学会呢,搭木屋我只学了两天!”
说完她自己就先讪讪起来,“早知道应该多学两天的。”
尤塞里安低低地笑。
“我先去烧水做饭了,好冷的!”伊丝不好意思了,跺跺脚跑开。
第一步算是跨过去了,但真正的问题还没解决。
伊丝给尤塞里安擦过脸和手脚后,坐在火塘边安静地往里递柴。晚上烧的是专门买的栗树干柴,耐烧,也没什么烟。
尤塞里安细细地嚼着清理牙齿的胶果,有点酸苦的味道,但很方便。
他也是到了洛亚才知道这种果子,伊丝说这边家家户户都会种棵胶果树,果子一年四季都有,摘下来也能存很久。
倒是很适合经常赶路的佣兵。
嚼干果子里的最后一丝汁水,他偏头,将不适合吞咽的果肉吐进伊丝提前放在床边的碗里。
伊丝总是很体贴,处处都体现在相处的细节里,微小的触动便一点一滴地无声累积,注意到的那天,恍然惊觉已经聚成了池水,填不上,挪不走。
嘴里的酸苦淡去,竟有丝丝回甘,还能品出属于果实的淡淡清香。
尤塞里安吞咽了下。
“困了吗?”他问。
木柴“啪”地一下掉进火塘,几粒碎木炭跳起,火星子溅到手背上。伊丝“嘶”了声,捂着手从小木凳上蹦起来。
“烧到手了?严不严重?!”
尤塞里安支着胳膊就要撑起来,伊丝连忙喊住他,“你手别用力!我没事,只是被烫到一点点,凉水冲一冲就没事了。”
尤塞里安这才放心,让她快去。
“冲完回来睡觉了。”
又是“哐啷”一声。
尤塞里安撑起半边肩膀,“怎么了?!”
伊丝微恼地闭上眼,抱着被木凳绊到的脚脖子连跑带跳,“说了没事!你自己躺好!”转身就出了屋子。
尤塞里安听话躺下,听门合上后才小心翼翼地长长吐出一口气。
呼——!!!
天呐!!
天知道刚才他说出那话时有多紧张,差点就牙齿咬舌头了,偏偏面上还要故作镇静,装得轻松自然。
可听伊丝兵荒马乱的动静,估计……她也没好到哪里去。
明明伊丝才是木屋的主人啊,怎么能比他这个客人还要不知所措呢?
真是……可爱得让人忍俊不禁。
尤塞里安尽力地压制上翘的嘴角,很难,刚下去一点儿就又弯了回去。也没和谁比赛,但偏偏有种得胜的傲然和窃喜,乐得他两颊直发酸。
但木门一开,表情又立刻变得听从指挥起来。
“怎么样,手还疼不疼?”
“唔……完全没感觉,一点都不疼。”
“那就好。”
尤塞里安微微笑着,偏着头“看”向伊丝,像是在无声等待着什么。
即便蒙住双眼,尤塞里安也能准确找到她的位置,仿佛一直被他专注地注视着。
伊丝站在火塘后,打量着床上的人。
他五官精致,秀丽得像生在温室中被精心供养的贵族少年,但分明的轮廓和唇部平直的线条却显出前者没有的坚毅,可他又有一头细软的、懒卷的金发。
真是个矛盾的人。
但伊丝最喜欢他的眼睛。那双湛蓝的、像是清透穹苍一般的眼睛。
被那样的眼眸注视着,很容易让人产生错觉——
我能成为他世界的唯一。
唯一。
多么昂贵瑰丽的词汇。
她几乎为此感到心悸。
“伊丝。”
尤塞里安喊她,那双美丽的眼眸注视着她,轻轻地发出邀请。
“快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