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安慰
布奎尔躺在旅店柔软的大床上。
他原本应该像其他士兵一样住在集体的多人宿舍里,但谁让他“因公受伤”,所以争取到了“合理”的优待。
宿舍变成旅店,还有两天的休假,不用浪费时间在这破地方白痴似的逛来逛去,更不用去应付那些粗鄙的乡巴佬。
呵,科伦那小子居然公开指责他欺压平民,还向上面申请处罚,真是可笑,以为姓伍德就很了不起吗?不知所谓。
布奎尔想象着科伦听到“处罚结果”时的表情,脸上扬起愉悦的笑。
应该很有趣吧?可惜了,他忙着“养伤”,不能亲眼看到。
他转而想到什么,压下眉骨,表情立刻变得阴沉。
那个该死的小白脸!要不是他卑鄙无耻地偷袭,自己怎么可能轻易被那种蹩脚的法术击中!
太阳穴还略微刺痛,搞得他心情烦躁。
明天,明天他非得去好好教训一顿那家伙不成!
还有伊丝,一想到差点到嘴里的肉飞了,他就气不打一处来。秋冬的衣服就是麻烦,撕了一件还有一层,啥便宜都没占到,只能回味下攥到手里过的那两根细白手腕,别说,滑嫩的触感似乎还留在手上。
他搓了搓指腹,心思忍不住开始漂浮了。
明天,最晚明天,他至少得从伊丝身上讨点利息回来!
布奎尔心头火热。
在穷乡僻壤呆得太久,好不容易有机会松快一下,他可得准备准备,最好玩儿个尽兴。
正要翻身下床,抬起的手定在空气中,他忽然意识到不对劲。
动不了了!
脑子一空,这才发觉沿街的声音不知何时消失得一干二净。房间里拉拢了窗帘,可绝不会黑得连一点光都没有。
“谁!谁在装神弄鬼!”
他双眼惊疑不定地闪烁,“现在出来,我可以不计较你的冒犯!约德里领知道吧,领主的弗利德伯爵可是我姐夫!”
白蓝的火焰凭空出现,甫一靠近,布奎尔手上的皮肤就开始融化,他惊恐地大叫,可身体不受控制,根本躲不开。
“放过我!放过我!你想要什么!金币、宝石,还是骑士团的名额!不、不,别过来!还有爵位,还有爵位!你想要的我都给你!啊——”
伊格尼丝隐在黑暗中,冷目旁观布奎尔色厉内荏地叫嚣。她勾动一缕火焰,任由它慢条斯理地将男人的手掌血肉烧成焦炭。
本来是想先扒掉那层皮的,但她多看一眼都嫌恶心。
“啊啊啊——!”
布奎尔痛得几欲昏厥,又硬生生痛清醒过来,两只手化得只剩白骨的时间,他像是死过好几回,床单被虚脱的汗水湿出人形,还有一大滩无意识失禁的痕迹。
太丑了。
伊格尼丝蹙眉,不免有些后悔。何必把时间浪费在这种臭虫上?
任由布奎尔在火焰中化作丑陋的烂肉,她转身消失在黑暗中。
黑巫抓到了,谁也没想到竟然会是那个嚣张跋扈的巡卫军小队长布奎尔。
有人亲眼看见他偷偷缩在角落里,从只大灰老鼠变成了人,走路还一瘸一拐的。
布奎尔当即被抓了起来。
镇上居民可高兴了,挨家挨户排查的时候,他一副鼻孔瞧人的作派,这摔一下那踢一脚,动不动就要威胁抓人。据说背后有靠山,没谁能管,大家都憋着一股气。
现在好了,既然他是黑巫,也就谈不上什么身份背景背后有没有人了,自然有仇的报仇,有冤的报冤。
只是毕竟镣铐握在他之前的同僚手上,大家也不至于报复得太明目张胆。不过在他过街的时候,一不小心手滑飞出去个臭鸡蛋烂番茄,又一不小心脚滑踢出去两坨粪包。
哎呀呀,都是无心之过,骑士老爷们总不至于为了个黑巫跟平民计较吧?
按理说,抓到人这阵势就该撤了,但临时接管洛亚镇的大人没有就此收手,守卫仍然日夜不辍地巡逻,隔三差五搜查,魔法阵也还亮堂堂地框在边上,只许进不许出。
这可就太难捱了。
洛亚地偏,周边五六个村庄就指着这一个小镇,原本每隔六天就办场集市方便买卖,现在倒好,里面的和外面的隔着魔法阵相看无言,让士兵帮忙搭把手传东西都不行。眼看马上就要入冬,家里有货的还不慌,没有的不得不开始闹。
镇上闹得如何,尤塞里安是毫不知情的。
自从上次强行使用魔力后,他又晕过去不知几天,醒来时,能感觉到伤势相比之前又减轻了些。
谁的功劳不言而喻。
他仍躺在那张窄小的木床上,斜卡在两角才勉强容下无法动弹的双腿。身上的被子在无知觉的时候多加了一层,原来的不够长,新添的主要用来盖遮不住的腿脚,被角都细心地掖起,免得漏风。
但给他盖被子的人却很少呆在屋子里了。
那天以后,伊丝开始早出晚归。她说她在镇上酒馆找了份帮工,可以多赚些钱买冬天需要的食物和衣服。
这样一来,她空闲的时间几乎没有了,洗衣、砍柴、做饭、帮工,偶尔还要去采摘给他敷外伤的草药。
除了喂食喝药和早晚擦洗,他和伊丝不再有其他接触的时间。而短暂相处的时间内,除了必要三两个字,他们之间无话可说。
伊丝在躲他吗?
他不知道。
虽然伊丝表现得似乎没有异样,但只要稍微将自己代入那天的情景,便能轻易体会到伊丝的害怕与无助。
尤塞里安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他再一次因自己的不善言辞生出恼意,明明很简单的搭话竟找不到可开口的话题。
那个布奎尔!
尤塞里安手臂青筋乍然绷紧,随后又无力松弛。他现在做不到什么,但总有一天,他会让那个渣滓为他的行为付出代价。
伊丝没在他面前抱怨过,更没有流过泪,用做不完的家务和工作填满生活,让自己一刻不停。
可始终有夜深的时候,她会不会躲在被子里无声地哭?
他也不知道。
尤塞里安脑子里很乱。不止是伊丝的事,还有更多更复杂的东西。
他试过旁敲侧击地探听些消息,但伊丝所知有限,何况……那些事也不是旁人能轻易知晓的。
胸口上像有个空荡荡的大洞,寒风呼呼地贯穿过,然后迷失在荒芜的废墟里。那些场景和声音不需要刻意去想,用来遮掩的墙面就大块大块地崩裂坍塌。
有时他甚至需要刻意地去想起伊丝,想她的声音,不经意间触碰的微凉的手指,还有在屋里活动时弄出的响动。
不断地去想,去回忆,在脑海中勾画猜想她的模样,手指蜷缩时才能感受到些许温度,确认自己还真切地活着。
不受控制的梦境比清醒的回忆更折磨,尤塞里安开始尽量延长自己醒着的时间,用来思考一些事,过去的,当下的,或许还有将来的,也有一些时间只是单纯地醒着发呆。
当眼睛看不见时,人就失去了直接获取信息的主要依仗之一,但不得不说,其他感官也变得更为敏锐。
木屋里有淡淡的因潮湿而生霉的气味,但被苦涩的草药味压下,几乎闻不到。草药味说不上难闻,习惯之后甚至能品出点植物本身的清香。
伊丝在的时候,空气里的气味会更丰富热闹。
干松针和木柴燃烧的烟火,热锅里煮沸的浓汤、炖菜和水,洗衣时的清新皂果香,还有打扫屋子时飞扬的微尘。
白日往往很难熬,他没有能够准确判断时间的方法,只能大概推测。
雀鸟鸣叫清脆短促的时候多半是太阳初升,而叫声婉转悠长时则近日暮,鸮鹰的咕咕声响起前,伊丝会推开门,轻轻说句“我回来了”。
入冬日短夜长,每当听到倦鸟归巢时扇翅的风声,他心里也会莫名产生某种能够支撑的力量。
伊丝说他不能吹冷风,窗户只有清晨她在的时候会打开一点缝隙,其余时候都是关上的。但他还是能感受到外面一天天转凉,嗅到从屋外渗入的霜露气息。
两层被子在这样的温度下只能勉强保暖罢了。往年冬天他没有冷这个概念,一件薄衫加外套就过了,现在却是不行的,从骨头缝里渗出的冷意,怎么捂都暖和不起来。
只有等伊丝回到家,烧上一锅热腾腾的水,让冷寂的空气咕噜噜地沸起来,再用热烘烘的毛巾给他捂过脸和手,一夜才能安稳睡过去。
他需要找个机会,跟伊丝说点什么。尤塞里安想,不管聊什么,他需要开口的机会。
机会来得很快。
伊丝这夜回来得比平时晚。鸮鹰叫过十二声后,木门才吱呀响起。
“我回来了。”低声的自言自语。
尤塞里安听她在门口搓搓手跺跺脚,脱下外套挂在门边,又捡柴生起火,让水慢慢烧开。似乎与平日无二,但他能察觉到细微的不同。
“今天格外累吗?”
话自然而然说出口,尤塞里安愣了一下,忽然觉得没有想象中那么难。
伊丝坐在火边,闻言抬起头,朦朦水汽将她的脸隐在其后。
“还好,今天的客人有点多,所以才回来晚了。”她的声音也跟水汽似的,轻轻缓缓地飘忽。
“这很危险。”尤塞里安记得这是在森林中,离小镇有一段距离,“酒馆提供休息的地方吗?太晚了,你又是一个人……或者直接在镇上住?”
“不用担心,这条路我走了好多年,闭着眼睛都知道该往哪里转弯。而且我认床,不在家睡不着。”尤塞里安听见伊丝隐约的笑,“谢谢,被人关心的感觉很好,现在我又充满力量了!”
伊丝并不只是嘴上说说,她轻快地跳起来,在屋子里飞来飞去。
“饿一天了吧?利特先生让我拿了三明治,夹的是生菜番茄腌黄瓜和炸猪排,我还多加了番茄沙司!”伊丝切下一角,有肉有菜有酱,用叉子叉好递到尤塞里安嘴边。
“好吃吗?”
尤塞里安咀嚼着嘴里被水汽蒸得湿润的三明治,仿佛能看见伊丝期待的、亮晶晶的双眼,咽下后笑着点头。
“好吃。”
他原本想说什么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