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伊丝
尤塞里安醒来时，光明与黑暗交织成的混沌在脑海中纠缠很久才淡去。
也不确定是不是很久，只是对一切都感到恍惚。时间和空间的概念无限拉长，又无限挤压。好像上一刻他才将长剑插入恶龙心脏，下一刻却发现只是一夜漫长噩梦。
“怎么了？”有双手捧住他的脸，关切的话语贴到耳边，温柔地安抚，“又做噩梦了吗？别怕，尤里，我会陪你，别怕。”
她是谁？
尤塞里安茫然地偏头，但眼上缠了纱布，他看不见任何东西。
她为什么知道我名字？
还有那个称呼……明明没有人……
伊格尼丝漫不经心地抚摸着床上人脑后细软的金发，语调轻缓，蕴含奇特的韵律。
“我叫伊丝啊，你不记得了？”
伊……丝……
伊丝吗？
思维迟滞，尤塞里安默念着这个名字，他似乎……有印象。
她话音关切，让人不自觉联想到许多与温暖柔软相关的事物。可若是看到她面无表情，甚至于寒若冰霜的脸，所有想象又会瞬间被毫不留情地刺破。
“想得起来吗？我在森林中捡到你……”
森林？
是了。仿佛隔着一层薄雾，尤塞里安“看到”自己的回忆。
加登的狮鹫驮着他飞走了，他让它把自己放在森林里，后来……后来伊丝遇见了他，带他回到家里。多亏伊丝拿出积蓄买来药剂给他喝下，还日夜不离地悉心照料，要不然他早就死了。
他很幸运，遇见了一位善良坚强，温柔积极的好心人。
一幕幕场景在伊格尼丝眼前浮现，正是尤塞里安所“回忆”的画面。
其中的少女虽看不清脸，但始终给予他体贴细致的陪伴和照顾，生活清贫简朴但永远乐观向上，人物丰满得跃然纸上。
伊格尼丝被扑面而来的浓烈小白花芳香熏得发懵。
深沉的绿眸仿佛冻潭乍然冰层破裂，掺着冰渣的视线幽幽扎在青年脸上。
只给个开头的诱导暗示，结果人设都直接给她捏好了？
伊格尼丝冷冰冰甩着眼刀，青年毫无知觉，仍顶着一脸天真的感激。
已成形的认知不容易修改，只能加以补充诱导，伊丝可不愿意一天天只能守在床前，抹除些许细节后，她正要继续说话，却被不速之客打断。
“砰砰——砰砰砰！”
紧促的拍门声忽然响起，任谁都听得出其中的不耐烦。
“怎…么…了？”尤塞里安还很虚弱，说话略显困难，但仍然能轻易辨出门外来的是三个壮实男人。
伊格尼丝没回答，起身走到门后，一张脸冷得结冰。
还没有谁敢这么敲过她的门。
拍门的声音越来越响，跟砸没什么区别，让人丝毫不怀疑，要是再不开门，他们就会直接上脚踹。
“踏马的耳朵聋了吗！”布奎尔心气不顺，听拍门听得烦透了，一脚踹在门前下属的腿弯上，“给老子砸。”
伊格尼丝打开门，一个人猝不及防地扑跪下来，她后撤一小步，没碰到那人半根头发。
那人狼狈地爬起来，不知道是冷的还是摔的，满脸铁青，垂着头退到门外。
“嗤！”布奎尔毫不掩饰脸上的讥笑，目光扫见门边的伊格尼丝时，挑眉轻佻地吹了个口哨，“小妞，叫什么名字。”
臭虫。
伊格尼丝冷漠地扫过他。再抬眼时，却已经换了副神情。
从现在开始，她是伊丝。
伊丝捏紧门沿，大半身体掩在门后，声音紧绷，“你们有什么事吗？”
布奎尔莫名打了个冷战，没多想，只归咎于山风太冷，心情愈发烦躁。
这破地方。
目光落到门后的少女身上，褐发圆脸，一身灰扑扑的，一股乡巴佬的味道。不过小脸还算白嫩，那双褐色圆眼跟小动物似的，哭起来的时候应该也挺招人疼的吧？
布奎尔咧开嘴，恶意地上下扫视。
他喜欢丰满的女人，太瘦的硌骨头，但谁让他现在心情不好，需要找人发泄呢。
他走上前，一手插兜一手按门，弯腰凑近伊丝，垂涎的视线黏在她脸上，却是在对身后的人说话，“喂，小少爷，你告诉这小妞，我们有什么事。”
他奇怪的语气很难不让人联想到某些糟糕的事，科伦忍不住皱眉。
而且交谈的礼仪非常令人不快。
但论起来，布奎尔现在是他的长官，职责以内的事他不能推辞。
他向伊丝点点头，说道：“我们是洛亚镇的临时巡卫军，昨夜有危险的黑巫师在镇上出没，黑巫师擅长伪装，所以需要对所有人进行调查。请问你叫什么名字，住在这儿几年？昨晚到今晨在什么地方，是否有听到或看到任何异常？”
“原来如此。”
伊丝松了口气，警惕地保持自己与布奎尔之间的距离，并试图无视他令人不适的目光，鼓起勇气与科伦对话。
“我叫伊丝·莫莱德，从小就在这里长大，和镇上很多人都相互认识。从昨晚到现在我一直在家，没听到任何奇怪的动静。”
科伦继续提问，伊丝一一详细回答，过程进行得很顺利，刚要结束提问，却被布奎尔见缝插针问了一句。
“你父母呢？”
“我……”伊丝被他突然凑近的脸吓了一跳，赶忙后退两步。
“说话！”他一脚踹在门上，木门砰地一声砸上墙。
伊丝吓得一抖，双手攥紧单薄的布衣。她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何况布奎尔实在凶恶不像好人，于是求助地看向科伦，“这也包括在必须调查的范围内吗？”
“不说？”布奎尔不怀好意地哼笑，“你的父母是谁？他们在哪儿？为什么没你们住在一起？连这些问题都回答不出，那你就有很大的嫌疑！”
科伦喝止他，“布奎尔，你别太过分了。必查的问题没有这些，你明知道她不是！”
“科伦小少爷！”布奎尔高声喊住他，不紧不慢道，“全按那些‘必查问题’来，黑巫师早就想好标准答案了，哪轮到得到你来抓。况且不问清楚，我哪知道她是不是？”
科伦哑然。
黑巫，黑暗魔法师的蔑称。他们有的身负异族血统，是天生污浊的下等人，有的则是因为崇尚邪恶魔道而堕落，性格阴暗古怪，大多喜好作恶，受帝国排斥，鲜少现身。
他们昨晚接到紧急调令，需要连夜排查镇上所有人，找出逃匿的黑巫。女性，红发绿眸，但黑巫擅长伪装，别说外貌，伪装性别对他们来说都再简单不过。
据说她被法师团重伤，短时间内都无法使用魔法，现在整个小镇都被封锁起来，甚至动用了魔法屏障，保证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只是不知道那只老鼠惹了什么祸，搜查的阵势大得吓人。
不容许任务出现可能的差错，也是职责之内的事。
见科伦避开目光，伊丝知道了答案。
她眨了眨酸涩的眼，直视布奎尔，“他们去世了，我十岁那年，父亲失足跌下山崖，母亲生病去世，你满意了吗？”
科伦低声道：“抱歉。”
“真为你感到遗憾。”嘴上这么说，布奎尔脸上却见不到任何遗憾的神色。他鼻翼微动，脸上露出怪异的笑容，突然逼近，一把抓住伊丝手腕。
“你干什么，放开我！”
“让我再来为你上一课吧，小少爷。”布奎尔拉着伊丝大步往屋里走，“看看我们的伊丝小姐在房间里藏了什么，噢！一个重伤的小白脸！”
他得意地高声笑道，“猜猜他是不是那个罪大恶极的黑巫！”
跟进来的科伦两人表情顿时变得严肃。
“他当然不是！”伊丝试图拦在窗前，挡住他们不善的目光。
布奎尔眼中全是尽在掌握的戏谑，“这么浓的药味，他不会伤得要死了吧！”
科伦不像他一样说风凉话，但目光凌厉，手不动声色地搭在了剑柄上，“你打算如何证明？”
尤塞里安担忧地“看”向伊丝。他一直听着外面的动静推测情况，布奎尔咄咄逼人，现在又说出近乎胁迫的话，明显不怀好意。
他既为给她带来麻烦而自责，却又有暂时不能说出真实来历的无奈。他因自己不善于辩解而感到恼怒，可依然无法在一时之间找出合适的说辞。
“他……他是我哥哥！”伊丝慌乱之下脱口而出。她也清楚这话天真得可笑，嘴唇都咬得发白。
布奎尔被她逗得大笑，“听听，谁会不喜欢这么可爱的妹妹？”
伊丝气得浑身发颤，但仍坚持说，“他不是黑巫。”
“听我说，妹妹。”布奎尔笑够了，拉着伊丝的胳膊轻言细语，“让我告诉你一个更简单有效的证明办法。”
他态度转变得太过突然，其中满满的诱哄意味简直欲盖弥彰。但伊丝此时无路可走，只能硬着头皮问，“什么办法。”
他拉了拉伊丝，“你过来，我悄悄告诉你。”
“布奎尔！”科伦直觉不妙，迈腿就要上前拉开伊丝，却被旁边的人拦住了。
“托比，松手！”
托比撇开脸谁也不看，只低低在他背后说句“抱歉”。
伊丝挣不开布奎尔的手，看一眼身后虚弱的尤塞里安，强撑起镇定的表情，往布奎尔身边挪动一丝距离，“你说吧。”
“再过来点。”
伊丝再挪一小步，“可以了吧。”
布奎尔不愿再跟她磨蹭，干脆自己贴近，将伊丝压在墙上，一手扣住她两只手腕。
不安的情绪登临顶峰，伊丝剧烈地挣扎起来，“你要干什么？放开我！”
科伦还在试图摆脱托比，脸色涨红，“布奎尔，你身为帝国的骑士，怎么可以违背骑士精神欺压平民！你不可以这样做！”
“不能怎样？她可是包庇黑巫的同谋，我想怎么就怎样！”布奎尔用腿压住伊丝，表情猖狂得近乎狰狞，“天真的小少爷，你该学的还有很多呢！”
话音未落，布帛撕裂的响亮“刺啦”声落进房间内每个人耳中。
伊丝垂下眼睑，眼底深藏的冷意终于掩藏不住，手背上的鳞纹若隐若现。
下一刻，一道刺目的白光闪过，身上束缚顿时一松，紧接着是两声重物砸墙落地的响亮“嘭咚”。
白光眨眼间便消散，刚才还在嚣张逞凶的布奎尔，此刻却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科伦惊讶得双目圆睁，直直盯住趴在床沿胸膛起伏的尤塞里安，失声道：“光明法师？！”
强行透支身体催动魔力，尤塞里安现在完全依靠痛感使自己保持一丝清醒。
系在脑后的纱布垂落，露出他朦胧的、无神的蔚蓝眼眸，风暴在其中翻涌。
“滚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