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神木
寒风吹过,不时扬起干燥的雪粒。
灵体状态的长秋站在严宁身侧,一同注视这焦黑枯木,这是他们本应缘起的地方,似乎树干旁还靠着十七年前冻得满脸通红的小女孩。
林可英老老实实站在一旁不敢说话,他冷得不住用脚踩地,又怕兔子冻着,塞到了外层衣襟里。
严宁拂去断口上的落雪,撕裂的伤痕露了出来。
她暗自思虑,长秋定然不是什么树妖,他若化形成人,怎能留有原身,但这树却绝对与他息息相关。
严宁垂目传声:「长秋,你还记得什么吗?」
长秋走近枯木,几近重叠,闭上眼试图想感受什么,恍然间胸口一痛。
不,不对,自己没有肉身,为何会感觉到痛苦,他睁开眼看向严宁,表情困惑,似乎体会到昨日严宁的迷茫。
「别担心,有动静的。」严宁见他方才闭眼时,枯树好像有些感应,留有的几根树杈落下了几枚晶莹的雪花,「给我你的灵力。」
严宁伸出手,贴住焦黑的树干,掌心瞬间流出暖白的光芒,像水一般包裹又涌入枯木体内,瞬间,地面震动,风雪四起,环绕的灵力裹着雪又扩大了几圈,她和枯木完全隐没在白光中!
“这是怎么了!”林可英晃动中以为地震,慌忙转身跑严宁,却被白光掀开了!
他护着白兔摔倒在地上,但吹来的风竟然变得温暖,地下轰隆作响,还伴有生根破土的声音,他抬起头,方才忍痛的眉头放松,目色浮现震惊。
“长秋,你在哪!?”
被雪裹住的严宁,什么也看不清,但她不敢收手停止,她用左手勉强挡住风雪,依稀看到焦黑的树干在灵力的滋养下变成棕色,方才断去的裂口,像伤疤一样开始愈合,重新生长!
可这时强光闪过,严宁还没来得及抬头看,她身周的光景急速变化,瞬亮瞬暗,冷暖交替。
“长秋!”她在纷乱的变幻中大喊,可连同自己的声音也听不见了。
倏地,变幻的光线戛然而止,环境从极亮切换到昏暗,视线还没适应什么也看不清。
她揉了揉眼睛,闻到了烧焦的气味,一睁眼,烟尘弥漫,热浪层层席卷扑来。
她抬头张望,心中顿时一惊,这个世界在疯狂的燃烧!
大地焦黑,魔气与烈焰四溢,尸横遍野,血液浇透了每一寸土地,随着热浪,血腥气蒸腾上浮,远方的天空扭曲摆动着火焰,像火蛇吐着信子。
风声中,细细低鸣层层叠叠冲进耳间,是人在哭,也像是万物在倾诉。
她像是闯进即将死去的黄昏地狱。
可长秋在哪?左右并没有他的身影,转过身后,她透过肮脏的尘烟,依稀看见昏暗的远方有一道金光直冲天地——是那株树。
她握紧手中的剑,刚朝前踏出一步,心口猛地阵痛咳出了血,人也单膝跪在地上,另一边用剑撑起。
剑!?严宁疑惑起来,她何时拔出剑了?
她顺着埋入焦土的剑刃向上看去,是那把肃清剑没错,但剑柄上的手染上了血,血迹与紫色的衣袖连作一片,身上也到处是血痕。
身体告诉她,此刻她接近生命的尾声。
她正惊讶于自己的穿着和状态时,身后响起兽类可怖的嘶吼与交替踏步声!
她没有犹豫,迅速反应,立刻起身回头,抽剑挥手就是一道凌厉的剑影。
剑影划过,嘶吼声滞在半空,一具燃烧的炎犬分作两体摔落在地,皮肤皲裂处的火焰熄灭,不像当初在灵境,它的尸体并没有消失,黑红恶臭的血液从断裂的伤口流出,腥臭被热浪蒸发推至眼前。
严宁还没回过神,再一道剑刃朝她劈来,她提剑横挡,瞬间光华迸现,对方持剑的身影飞了出去。
严宁定睛一看,身体飘摇,不成形状,竟是鬼影!
它身后更多的同类与兽犬纷至沓来,混在这肃杀暮色里。
是来杀她的?
她内心升起决绝,旋即咬破自己的手指,带血的指尖在肃清剑上一抹,剑鸣震天。
敌人也随即到来,严宁在极力抹杀它们的同时,似乎感受到脑海里的愤恨与不解。
为什么?
她和这具身体同时在思考这个问题,似乎是两个自己。
挥剑时,动作流畅肆意,但总有种迟滞感,却不是身体虚弱造成的。
很快,身周的可怖之物已被她送下地狱,只剩呼啸的风声、烈火的爆裂声,还有自己粗重的喘气声。
她松开捂住腹部的手,整个手掌满是流淌的鲜血,腹部是剑刃造成的贯穿伤,动用灵力也无法止血恢复,可伤口留存的剑气格外熟悉,这令她不寒而栗。
严宁没有犹豫,再次捂住伤口,踉跄向远处的金光走去,很快,面前就是那耸天入地的高大巨树。
暮色背景下,金黄树叶散发的光线更加强烈,它脚下还是一片葱郁,草木铺开浅绿,不染人间尘埃。
面临濒死的严宁对这树像是没有感情,只看了一眼,转身靠在树上。
“对不起了。”她看着满目疮痍的世界开口,不知和谁道歉。
她明白,这个世界已无法挽救。
随着时间流逝,疲乏与寒冷爬上身体,她闭上眼,但严宁还很清醒。
不知何时,一股熟悉的温和气息自身后的树干涌入后背。
这是长秋!
她激动万分,想睁开眼看,却控制不了身体,直到温和的灵力驱散开寒冷她才睁开眼,心中这时才出现讶异。
她看了看腹部的伤口,已经停止流血了,长秋的灵力似乎在身上涌动,后脊的仙根也活泛起来。
仙根!?她抚上后颈,本来仅萌出的仙根这会竟然是完整的?它已经像经脉一样遍布全身。
她疑惑万分,这时一片金叶摇摆落入手心,她随即道:“多谢神树相助。”
声音沉稳,平和,没有波澜。
神树?不,不应该是这样的,她想要说更多,她迫不及待地想在这肃杀末日里再见长秋。
那枚树叶浸上了血,她攥紧手,抬步走出荫蔽,同这即将跌落黑暗的黄昏暮色一样,准备再次踏入疮痍之中。
突然,身后的巨树震颤,叶片簌簌作响,严宁回头看去,更多的叶片缓慢凋落,似金雪般飞扬,随后又□□燥的热风托起,四散进漆黑的火焰尘土中。
无数叶片也掠过她的脸颊,她感受到了,是生命,是无尽的怜爱。
神树即将枯竭,交错曲折的树枝逐渐显露,生命从它身上流失。
严宁内心恐慌。
她防佛在空无一物的树下看见了长秋,是最初见他的模样,墨发与白衣上金叶闪闪,像是遥远山尖的暖阳皑雪。
他的眼眸同样明澈平静,同样不染尘埃,墨黑的眼眸中防佛是万年时光。
风吹过,如泣如诉,严宁眼前落满了金色飘雪,长秋的身体与这株神树一样开始消散,化作细细金光。
很快,长秋那双眼消失了,他身后的树也凋零变成枯枝,与火黑的天空融为一色。
它和他都失去了生命。
严宁缓步走近枯木,又抬头看去,枝杈横斜,粗砾斑驳,树枝在萧瑟的风中摇摇摆摆,仅剩沉闷的撞击摩擦声。
一声声像是悲鸣哀叹,可身后刮来的风变得温润清爽,她回头看去,烟尘殆尽,远方的天空似乎看到了旭日晨光。
她抚上毫无光泽的树干,再次开口,声音悠远,“或许我们能再见面。”
瞬间,严宁像是剥离这具身体,像一个旁观者、一个无关的第三方,看着自己和这株已经奉献生命的枯木。
而那个自己,不是她,不是严宁。
身姿婉转,眉目如画,她像是驻足世间很久,早已心无旁骛,没有杂念。
她握着肃清剑,身着紫色长衫,严宁想起了那枚鸢尾琉璃……
光线忽明忽暗,严宁重新感受到胸膛的起伏,耳边似乎有人再叫她。
她收回紧贴树干的手,周身旋起的白光与风雪即刻停止。
「阿宁,你还好吗?」
“哥哥!你没事吧!”林可英的声音也从身后响起,“这树……”
严宁向左侧看去,长秋好好的立在那,她知道,方才看见的的不是未来,而是千年前的过去,那场大战的最后。
“我没事。”她沉声道。
「它恢复了。」
长秋也在仰视这株神树,它重新回到了梦境中的模样,枝繁叶茂,秋意正浓,是十七年久违的生命。
千年之前,它散尽了多少年的修为,千年之后,他又是何时重获生命的?
“真好。”严宁说道,再次看向长秋,他面色稍有无措,但眼眸里依旧是关怀,是藏不住的情意,这让她心中波澜平静。
“哥哥,你说什么?”林可英纳闷问道。
严宁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出了声,解释道:“我说,这株神树恢复了真好。”
“神树吗?”林可英再次疑问,看向这光华璀璨的巨树,他也见证了它的奇异复苏,绕着五尺的树干打量,“这么说还真是。”
「阿宁,」长秋走近,立身严宁面前,目色温柔,「你也看到了。」
严宁直视他的目光,点了点头。
「我知道,她不是你。」他道。
严宁瞬间展开笑容。
“为什么啊?”林可英逆时针绕了一圈,站在左侧问严宁,“为什么你一碰就就就,这样了?”
林可英的眼神惊讶又崇拜。
“因为你师父很厉害。”严宁回道,目光终于落回冻得通红,还把兔子塞进怀里的林可英。
她抬掌,给林可英渡去长秋的灵力,随口道,“好好感受,以后对你师父好点。”
林可英立刻觉得不冷了,浑身还很舒服,愣了片刻,忙问道:“那什么时候才能见他呀!?”
「阿宁,这里很适合修炼,或许对你的仙根有帮助。」长秋说道。
确实是的,神树灵气浓郁滋润,只站在这树下就感到心旷神怡,严宁闭眼原地打坐,透过物象表面,环绕神树的灵气分出几缕光华绕在严宁身周,颈后的仙根散发的灵力一阵阵激荡开来。
“哥哥?你在修炼吗?”林可英见她不回答,又席地而坐,身周似乎有看不见的东西。
“坐下闭眼。”严宁对林可英冷淡命令,语气里充斥着不耐烦,又温和地问向长秋,「那时候,会疼吗?」
话音刚落,林可英冷吸一口气,像是被控制般立刻坐下。
长秋淡然笑起,也坐在严宁身侧望向这茫茫雪原,「其实没什么感觉,或许是职责吧,况且那时候我还没有意识。」
“哥哥,然后呢?”林可英坐了一会不知道该干什么,睁开一只眼睛,小心翼翼地问。
严宁深呼一口气,“感受,等见到你师父让他教你,不要说话。”
“那什么时候能见到啊?”林可英再次发问。
“闭嘴。”严宁咬牙,又道,“晚上就可以了。”
长秋高声笑起,笑声美妙动听,他似乎知道以前的自己有多烦人了。
……
半个时辰后,严宁起身,太阳西垂,光线与神木交相辉映。
她的仙根自大椎萌出沿着督脉现已至身柱,如此修炼下去,或许恢复仙根用不了五年!若能在两年之内恢复,那她就可以继续留在世上,再也不用面临分别。
严宁想到这,内心激动不已,她看向一旁言笑晏晏的长秋,觉得不可思议。
「阿宁感觉怎么样?」
「很好,恨不得想把你吃了。」
「啊?」长秋微张开嘴,面露疑惑,但他脑子似乎坏了,连忙后退一步,侧过身捂着胸口,“阿宁想干嘛?”
严宁抿唇一笑,也没想到他竟这么敏锐,转身以手做刀砍下一截神木上手腕粗细的树枝。
“你要这个做什么?”林可英被声音惊醒率先问道,方才闭眼无聊中,逐渐感到舒适,就这么坐着似乎陷入了沉睡。
树枝被严宁两下砍成一截较短的树干,在她手中上下抛动,她说道:“……留作纪念。”
长秋依旧护着身子在原地,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预感。
“他们师姐!”
另严宁恼火的声音再一次响起,她不禁扶额叹息。
“他们师姐,这是你们干的?”施青栾还没落地,焦急疑惑声率先响起。
“师姐?”林可英从身侧爬到严宁脚下,仰头俯视她,“是叫你吗?”
“谁是师姐了!”严宁瞪着落地的施青栾,后槽牙咬的发酸。
“哎呀哎呀,口误口误,他们师兄好了吧,小师弟呢?”施青栾见严宁脚下的小孩,顿时了然。
又看了看没有长秋的身影,眼睛一瞪面露惊恐,伸出手指颤颤巍巍地指向神树,“小师弟他,他不会真的变成这棵树了吧!”
严宁和长秋都无语凝噎,施青栾的的联想能力过于丰富。
“啊!?小师弟啊!”见严宁不回话,施青栾立马跑去抱着树干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