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十一章眼泪
和十二个时辰前一样,严宁又在狂奔,不同的是,她想去救人。
他们心里很清楚,即使跑得再快,等到了也是清晨,一切早已成为定局。
狂奔了近两个时辰,头发都黏在脸上,嘴唇干裂,双腿发软,耳朵涨裂轰鸣。
前面便是徐北了,但一个向上的小山坡挡住了视线。
天色微亮,万物未醒,都沉睡在清晨之前的须臾中,徐北上方天空有一抹晕开的微红,像是朝霞,天快亮了。
严宁喘息着翻过山坡,看到天边红晕里掺杂着光点与黑烟,她呆立着。
太可笑了,西边怎么会有朝霞。
这是火光。
南营的木头门楼倒在地上,后面是接近尾声的火焰,地面上还散着一堆鬼尸的碎块,两旁的木房只剩了些架子在燃烧,仅能通过粗黑的立柱区分开,铺子门口的有几个摊子还没撤,垮在地上也成了碳灰。
风一吹,倒得乱七八糟的木头又轰地燃起火星,飘向空中,再被风吹散。
双腿一软,她跪在了地上,尘土飞起。
“阿宁,他们应该不在这。”长秋从灵海出来,蹲下身安慰道。
“长秋……我……”
徐北化作一片焦黑,连土地都不能幸免,更何况他们老老少少一百多人会是什么结果……
她不敢去想。
吹来的西风,夹杂着黑色烟尘与热浪,扑到脸上,融化着记忆的冰层,轻轻一踩,冰面不堪一击,掉入了刺骨的冰冷中。
那些死于她手的人,纷纷撞进了脑海,他们只是刺杀魔尊的练手,只是陪葬品。
在死之前,各个不是哀嚎,就是求饶,甚至是趴到脚下说一些无意义的废话。
“求求你……求求你……别杀我……”
“我们做错了什么啊……”
“我孩子还小,他不能没有爹啊!”
“救救我……”
未等这些人说完,便一剑挥去,头颅滚地,任凭这血洒满全身,扬长而去。
现在她感到害怕,害怕这些人的脸变成葛郎中、宛娘、小悦,徐北所有人的模样。
而他们身后还有无数同样痛哭嚎叫的人,在疯狂的爬来,祈求饶过他们。
严宁感觉自己的心,像是被这些人撕扯着,要流出血。
“咳……”
她竟然真的咳出了一口血,那血撒在地面鲜艳夺目。
她看着颤抖的双手,难以置信。
不解自己为何仅是杀了魔尊受了伤,平白无故就变得脆弱、怜悯、恐惧。
她低下头,指尖用力抓进土里,想制止这种恐惧。
这才发现,整个身体都在抖,手背上已经洒落薄薄的一层尘土。
她痛苦的呼吸着,双手间的土地,似有水滴打下,留下几点深色的痕迹。
热浪像是在眼前一般,扭曲着视线,双手,地面都有些模糊。
“阿宁,你看着我,好吗?”
长秋伏在身边,眼光闪动。
严宁抬头,一股灼热从脸颊滚下,落到手背,接着落到泥土中,手背留下一道干净的白痕,这才发现自己哭了。
她举着手,迷茫地问向长秋:“我怎么了?”
长秋眼神温柔,抬起手,抚上严宁落泪的脸颊,似风吹过,她心上的蒙尘也像被抹去一道。
他身后东方出现了朝霞,照着整个人透着暖色。
“阿宁,没事的。”他嘴角浮起一个淡淡的微笑,朝霞下,神圣而温和,“我们还没看到结果。”
“他们可能不在了……”严宁嗓音沙哑。
“真的不在,我们也得让他们体面地离开。“
集市前,倒塌的旧木板门楼上,朱红字的徐北早已看不见,木板烧裂开,变成一条条的木炭,整个门楼只剩两边立在土里的小半截木杆。
火势变小了,昨夜炸开的尸碎也都烧成了渣,空气里散发着焦臭。
他们慢慢走过街道,和昨天来时,一模一样。
严宁想起昨天看到的卖艺的人群,那时还说什么,一场战事,这里就没了。
现在只因为她,不到一天,这里真的没了。
他们走到街尾,站在客栈门口,客栈只剩下两极石台阶、几根较粗的立柱、垮下来的断开的横梁,全是焦黑的,甚至分辨不出还有二楼的痕迹。
转头看向长秋,他的眼睛有些红。
客栈仅仅在他们生命中,只存在了半天,但却是为自己而活的一半时间。
“我们……”
“去前面看看吧。”
他们向商浦的方向走去,寻找徐北的踪迹。
前行不到半个时辰,空气里弥漫着强烈的血腥味,严宁慌张地加快了速度。
大片大片的血,尸横遍野,但都是身着黑衣的人。
长秋四处看了看:“都是魔修,大长老的人,没有徐北的人。”
正疑惑着,不远处传来轻微的喘息声。
她随手捡起一把剑,那声音是从一个土坡背面传来的。
“等等,我先去看看。”长秋说着向那走去,严宁缓慢跟在后面。
长秋停住了,他转过身,眉目中似有不忍,脸色有些复杂地看向严宁:“是于三。”
严宁丢下剑快步赶去,翻过土坡,于三的模样无法直视。
他还是那身小二的打扮,但衣服已经烂的看不清,身下一大滩血,左腿彻底不见了,右腿满是或深或浅的刀痕。
腹部横刀切开血流不止,胸口上满是焦黑的灼烧痕迹,但还在微微起伏,右脸血肉翻起,右眼几乎看不清。
他左手边还躺着一个死去的魔道修士,尸体胸口插着一把剑。
于三似是听到脚步声,努力抬起头,左手伸出想去拿那把剑,呼吸也变得急促狰狞。
“是我。”严宁慢慢蹲在他身边。
他勉强睁开左眼,带着血珠的睫毛在不断颤抖。
看见来者是严宁,努力抬起的头向后仰去,靠在斜坡上,重重的呼了口气。
严宁想起什么似的,立马把背上的行囊取下扯开,找到葛郎中给的护元丹,塞到于三的嘴旁。
“你怎么回来了……”他声音虚弱。
“把这个吃了。”严宁声音有些颤抖,见他不动,很是焦急,“快吃啊!”
于三用缺少拇指食指的右手轻轻推开,看着严宁,“你留着吧,我用不上……”
严宁看向长秋,眼神中有些期盼,像是希望长秋能救他。
长秋眼眸低垂,有些愧疚:“他……快死了,这护元丹已经没用了。”
“姑娘,我活不了的,他们应该已经安全到商浦了,你这一路,没事吧?“说的话太多,于三涌出了一口血。
严宁听到关心愣住片刻,忙回道:“我很好,葛先生呢?”
寻遍这片尸海,也没看见葛郎中的影子。
“我让他们都走了,不想让小悦和那些孩子……咳……没有爹,还好来的只是些杂碎!”于三说起小悦,嘴角带起了笑意。
“我都是我的错。”她说道,她应该早就察觉到那些异常。
“姑娘,我本就是有错之身,让他们走只是报恩罢了,况且有些事情,不该你一人承担……”
严宁听到这话,心中一震,莫名落了滴泪。
于三看到严宁突然这般,笑着说:“姑娘,好好活着,你已不再是……刀了。”
他朝左侧微微转了下头,眼神看向他的剑:“那把剑,你拿着。”
于三转回头,低头看向胸口,带血的手伸向衣服内袋,脱力与疼痛让他咬紧牙关后仰。
那是一块玉佩,颤抖着放在严宁手上:“若有机会……还给阿柔……她还活着。”
于三的手臂脱力放下,他的眼睛开始涣散,定定地看着那枚玉佩,嘴角带着笑意。
严宁大声喊:“于三,你叫什么!?”
若是修道之人,不可能叫于三,没有名字,师门也会为他赐名。
于三望向天空,沉声应到:“我于玄英……不辱师门!”
说完,他的眼睛不再颤抖,再没有动过。
身后的天已大亮,雾散了,这又是崭新的一天。
严宁默默地将手中的护元丹放回瓶中,这才发现葛郎中给的行囊里除了干粮衣服外,还有些银子,比她给的还多。
长秋寻到一片风水不错的空地,简单安葬了于玄英,找块木板立了碑,不知于玄英何门何派,木碑仅写着:徐北于三于玄英。
“这是我埋的第二个人了……”严宁颓然说道。
“他的剑应是有渊源的,或许我们可以找到他的师门。”长秋静静地立在坟前,看着那把剑。
严宁拿起那块玉佩,端详起来,这玉佩雕刻蝴蝶,绳结打法都像是女子之物,应该是于玄英说的阿柔了。
她把玉佩收起:“寻到师门,玉佩归还阿柔,也算完成他的遗愿。”
严宁将剑擦净,剑身上似有灵气流转,握在手中沉稳有力,挥舞了几下,长秋评价道:“这剑灵气十足,很适合你。”
她把剑送入剑鞘,凝视了一会,问向长秋:“为何我觉得自己总和以前不一样?”
“我之前说过了,”长秋带着笑意,“你修炼的是邪术,会损耗心血,控制心神,现下你元神有损,邪气式微,才有些人的情绪。你若是跟我修炼,肯定变好的。”
严宁问道:“成为人的过程,都是如此痛苦吗?”
“这是真实,阿宁。”长秋认真的看着她。
即将离开,长秋站在她身边,一起对着于玄英拜礼三下。
“我们去商浦看看。”严宁想沿路确认徐北的安全。
太阳高挂,远处有一座写着商浦的小城,严宁远远看着那里人来人往。
还好来的路上没有什么异常,想必葛郎中他们已经安全。
刚准备起身出发,看到城门下像是有个身影在招手。
“阿宁!是葛先生!”长秋喊出声。
显然,葛郎中像是在等人,严宁也向他走去。
“姑娘,竟然是你,你可安好?”葛郎中打量着严宁,像是确定她是否受伤,突然看到了她腰间那把剑。
像是知道结果般,他的眼睛红了起来:“于三他……”葛郎中无措地搓着掌心。
“来商浦的路上……我已经安葬好他了。”严宁知道这些会让葛郎中难过,但也希望有人能去修修他的墓,“木碑写的简单,就有劳葛先生日后……”
她有些说不下去,抿着嘴唇低下头。
葛先生见状也不再多问,看向别处,紧紧地闭住眼沉默了一会,才睁开眼沉声说道:“有劳姑娘了。”
严宁拿起于玄英的剑:“葛先生可知于三以前的来历?”
“三年前,宛娘在路边发现他的,当时他受了重伤,腿也被打断了,我们把他扛回了铺子里,丫头特别喜欢他,后来就留在客栈做事。”葛郎中努力回想,有些哽咽,“其他的,他没说过,我们也就没问了,不曾想他是修道的……难怪他在的那几年……比较安生。”
葛郎中说到最后,低头抹着泪。
严宁开口说:“葛先生,于三真名叫于玄英,尚不知何门何派,但我定会寻他师门!”
临走前,再次感谢了葛郎中和宛娘给的行囊,继续出发,行向南方。
长秋一直留在外面,就像离开徐北时说的那样。
“桂花糕。”长秋突然开口。
严宁顿住脚步,疑惑的看着长秋。
“你问我喜欢吃什么,我喜欢桂花糕。”
“好,以后带你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