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第八十七章
一路上走走停停,宋勒燕也不累,反而见识了沿途的风土人情。
她到彭城时,差点以为走错了地方,彭城看不见一丝往日的荒芜和兵乱,屋舍俨然,街道上人来人往。
如今的边境不在彭城,宋勒燕多少有些恍惚,不过很快就适应了,医女开了一间医馆,宋勒燕就教小孩念书。
彭城没有她的故人,可她却是彭城的故人。
往后的日子,谢云楼隔一段时间就会让人送来衣食,怕她住不惯。宋勒燕吃着谢云楼让人运来的内蒙羊肉做的酥饼,又往背篓里装了几个,准备去戈壁采点沙葱,回来包沙葱羊肉饺子。
临行前,医女给他戴上面纱,道:“入秋风沙大,你早去早回。”
宋勒燕牵着细狗,笑道:“放心,他中午准饿,肯定拖着我回来。”
走出彭城,西南边戈壁,放眼望去,绿油油的一片,好不喜人。那些都是杂草,沙葱混在里面,不算好挑。
宋勒燕被狗牵着往前走,细狗在戈壁撒欢,她弯着腰一棵一棵地薅葱。
突然,细狗吠了起来,一支箭没入宋勒燕脚下的沙土。
宋勒燕瞬间抽出背篓里的环首刀,看着不远处山丘上的一个骑马的男人,厉声道:“初雪!回!”
那细狗听话地跑回宋勒燕身边,以前腿微弯的防备姿态,呲牙护在宋勒燕身前。
宋勒燕没马,从这到彭城,她就算多长两条腿,也跑不过他的马。
眼下,宋勒燕要摸清他的身份,她淡定道:“阁下有事吗?”
那人骑着马从山丘上下来,身后没有其他人,难道是马匪的喽啰?或者陈唐的探子?
宋勒燕不敢放松,接连出声问道:“阁下有事吗?”
那人近了,围着宋勒燕跑马,带着恣睢张扬的笑,上下打量着宋勒燕。
宋勒燕也毫不示弱,打量着这个男人,他头上梳着细密的小辫子,穿得不伦不类,像是南盛和陈唐的混血。
若他真是马匪或探子,她就把他挑下马,杀了他。
那人勒马,笑道:“刚刚我还以为是只白鹿,原来是个小姑娘啊。”
没有一点道歉的意思,宋勒燕把箭捡起来,举过去,“下次看清楚再射,小心别伤了人。”
那人催马上前,没拿箭,上来就抓住了宋勒燕的手腕。
宋勒燕抬手一指,初雪跳起来就咬住了那人的胳膊。
那人没想到竟会有这出,被宋勒燕和那细犬合力竟拽下了马。
你来我往地厮打片刻,尘土飞扬中,宋勒燕把壮硕的男人压在地上,骑在他背上反绞住他的双手,一刀横在他脖颈上,冷笑道:“哪来的小毛贼,色心比武功大?”
岂料那人力气巨大,挣脱出宋勒燕的手,一拳把初雪打得吱吱乱叫,缩在一边动弹不了。
宋勒燕被他擒住双腿,反压在身下。
刀还横在她脖颈,宋勒燕依旧占上风,她毫不退缩,凶狠地盯着他。
那男人玩味地扫过宋勒燕的脸,在宋勒燕生气之前慢慢松开手,站起来。
他举着手后退,依旧带着玩世不恭的笑,道:“冷静冷静,我不是小毛贼,是猎户。”
宋勒燕显然不信她,她提防着他后退,检查了一下初雪的伤,把它放进背篓,道:“猎户这般放浪吗?”
男人见宋勒燕要走,牵马上前,收了刚刚野兽般的试探,却依旧恣睢,“我打伤了你的狗,我出钱给你治。”
主动进城,难不成是探子?
进城需要文牒,正好可以试探一二,宋勒燕笑道:“好啊。”
那男人竟真有文牒,而且很熟悉城中的一切,他轻车熟路带她去找了兽医。
初雪疼得时不时轻声哼唧,宋勒燕心疼地摸着它,不停地和它说话。
那男人眼神不加掩饰,看了半天笑道:“你把它当宠物养,难怪没有血性,能被猎物伤到。”
宋勒燕狠狠剜了他一眼,“付完钱滚。”
男人笑得更欢了,当着兽医的面猛得凑近宋勒燕,就像是突然发难的猛兽,却把脖颈晾给猎物,道:“你伤了我,也该给我治。”
男人脖颈的伤不断地往外渗着血,他恨不得凑到她眼睛上,宋勒燕都能清楚闻见男人身上西北风沙和烈日的味道,凌厉、凶悍、淳挚。
宋勒燕蹙眉,推开不断逼近的男人,道:“好。”
治好了初雪,宋勒燕抱着它往回走,医女还在前院忙得脚不着地,宋勒燕便把人带到后院,拿出药棉给他擦拭伤口。
宋勒燕手劲故意大了点,可男人硬是一声不吭。
宋勒燕看见了男人后颈的刺青,那是西北悬猎者的标志,他是护卫商队、打马匪的。
宋勒燕不禁有些愧疚,手劲轻了许多,然后仔细把伤口旁的细沙擦掉,给他包扎好。她这才注意到,男人长得不错,有着南盛人五官的精致和陈唐深邃的骨相,典型的混血长相。
刚要嘱咐他两句,便见他一脸陶醉地在她胸口嗅来嗅去。
宋勒燕一个后撤步,道:“你我两清,这位悬猎者大哥,慢走不送。”
男人依旧坐在椅子上,甚至轻浮地闭眼往宋勒燕那边闻了闻,笑道:“你成亲了吗?”
宋勒燕冷道:“我连孩子都有了。”
那男人大马金刀坐那儿,笑道:“那男人死了吗?”
宋勒燕冷笑,指着门口道:“让你失望了,还没。”
“那你男人呢?前面忙活的哪个是他?”男人说着就要起身去找。
宋勒燕忽然记起西北这边有许多陈唐习俗,重子嗣,不重血缘,对婚姻比较开放。只要是看上了,可以没有聘礼婚书,直接在一起。不喜欢了,就可以自行分开,另寻他欢,不会有人觉得放荡。
反倒是生过孩子的年轻女人被大家视成宝,那代表着多子多福。
但宋勒燕还是被他孟浪的行径弄得无语,她板起脸,厉声道:“我是中原人,不用遵守你们的风俗,我与我丈夫感情很好,不想多个情人也不不想另嫁。我身体不好,已经不能生育了。请吧。”
男人被宋勒燕说得一愣一愣地,良久,忽然笑道:“喜欢就是喜欢,你说的我一个都不在意。我叫赫连松,在彭城也有个落脚的地方,南巷那棵长着无花果树的屋子就是我的家。你要是无聊了,可以来找我。”
宋勒燕指着门,依旧冷着脸。
男人依旧站在原地,“你还没说你的名字呢。”
“宋五。”宋勒燕咬牙切齿道。
男人这才往门口走去,“小五,后会有期。”
宋勒燕狠狠关上门,把男人关在外面。
真是个浪荡子!
悬猎者四处奔走,宋勒燕倒不怕自己被赫连松缠上。
像风滚草一样的边塞男人,他们生性是自由的。他们不会因为一个女人扎根,女人对他们的吸引,还不如一场畅快的打斗。
来的快,忘得也快。
这日,宋勒燕正要出去私塾教书,刚出门就见赫连松靠在墙上,他换下了那身不伦不类的毛皮衣服,穿着干净的南盛服饰。
阳光打在他微卷的深棕头发上,左耳绿松石的耳坠和他那一口大白牙竞相晃得她眼疼。
像一条摇着尾巴的大狗。
宋勒燕假装没看见他,自顾自走在去私塾的路上。
赫连松大步跟在她身边,笑道:“怎么不理人呢?昨日的野兔好不好吃?你还想吃什么我可以去猎。”
宋勒燕把那兔子给私塾里的学生加餐了,她如实道:“孩子们说确实好吃。”
边关物资并不充足,很多人家半年都见不着荤腥,天天苞谷野菜粥,这兔子已经算是稀缺物了。赫连松蹙眉,“那是给你的,你怎么就给那些小崽子了呢?”
“无功不受禄,我以你的名义行善,你该感谢我。”
“好啊,我再去猎个黄羊答谢你吧。”赫连松瞬间开心,笑道。
宋勒燕停下,看着赫连松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娶你当婆娘。”赫连松笑着看着她,丝毫不觉不妥。
宋勒燕这次没有冷嗤,反倒一步步走向他,道:“做什么?和你欢好?给你生孩子?给你洗衣服做饭?”
赫连松愣了一下,觉察到她的生气,收了笑,嗫嚅道:“我没想那么多,大概是一起吃饭,一起纵马,一起打猎,一起睡觉?”
宋勒燕算是看出来了,赫连松的放浪仅限于行为和言语,他心思单纯,没那么多弯弯绕绕。与他相比,倒显得自己思想龌龊,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宋勒燕道:“我丈夫还活着,除非他死,我不会和他和离的。”
赫连松不服气道:“这么长时间我都没看见他人在哪儿,你天天又教书又帮人治田害,他把你扔这,自己在其他地方享福吗?”
宋勒燕道:“我自己愿意来的,他有他要做的事,天天更累,我是在这享福!”
“那多个男人照顾你为什么不行?”
“我喜欢一夫一妻!”宋勒燕吼回去。
见赫连松眼神疑惑,宋勒燕也不想和他讨论风俗、原则的事情,道:“要么他死了,我嫁你。要么咱俩没戏,懂吗?”
宋勒燕说完,不再理会赫连松,往私塾赶去。
宋勒燕走进草屋,见一个特别魁梧大只的人混在一众小孩里,满眼星辰地看着她。
私塾每年收一斗青稞。几乎就是免费,所以只要想来学,谁都能来。而且赫连松满嘴大白话,也没什么学问,确实应该学习。
宋勒燕也不搭理赫连松,一如往常地上课。
小孩子拿着木棍在沙盘上写字,赫连松也拿着木棍写字,看他的娴熟度,应该是会写,会认,就是没练过书法,每个字都东倒西歪的。
等课上完了,宋勒燕便又遇见了城中秀才。
他本来办了个私塾,每月每人一斗青稞,只有几个家境殷实的孩子能学的起。宋勒燕一来,抢了他的生计,他经常来找茬。
宋勒燕不是没给过他活路,宋勒燕愿意雇他来自己的私塾教书,说受青稞七成归他,可他嫌少,不愿意来。
这私塾每天只上一个时辰的课,其余时间空闲,这个收获少,可以有其余营生手段啊。
宋勒燕看着那秀才,抬手止住他之乎者也的利己话语,道:“你前几日烧我瓦房、背后造谣我教的字都是错的,我没和你计较,今日你还有脸来?”
那秀才涨红了脸,“空口无凭,有辱斯文。”
宋勒燕冷笑,“君子堂堂正正立于天地之间,你既然没做,敢不敢用你自己的性命起誓。”
那秀才瞬间如野犬般,狂吠道:“汝一妇人,不在家相夫教子,成日在外抛头露面,断人生路,吾替汝父母夫婿教训你!凭什么要对汝起誓?”
中原酸腐的理学思想怎么都渗透到西北了。还没等宋勒燕说话,赫连松像护卫主人回家的大犬一样,上前揪住秀才的衣襟:“你放火烧房子?”
那秀才一点不怕,梗着脖子,大嚷着:“女夫子打人了,女夫子打人了。”
路上时不时会有人往来,宋勒燕止住了秀才,她本以为一个读书人发泄心中郁气,她不计较,如今看来,她也不用给他活路了。
宋勒燕任他叫嚷,把秀才带到人多的地方,等看热闹的人来了,道:“还请各位乡亲评评理,这人觉得我开私塾抢了他生意,我让他来私塾里,七成收益给他,他又嫌少。前几日私塾着火多亏各位乡亲帮忙,就是这人雇人烧的私塾,害得各位家中小孩八天来没学上。”
有人高喊:“报官!”
这种人最讲究面子,在大庭广众下一闹,没了刚刚的无赖,但依旧嚣张道:“尔等有何证据?信口胡沁!”
宋勒燕笑道:“你那日放火,有人正好看见了,见你穿着一身屠户衣衫,和马匪一样裹着脸,鬼鬼祟祟往私塾那边走。”
彭城人最恨马匪,一听这话,秀才急急辩解道:“吾没有和马匪一样覆面,吾只用手帕捂着脸!”
此言一出,自己敲定了自己的罪行。众人正要上前把他扭送到府衙,秀才又把刚刚骂宋勒燕的话喊了出来。
彭城不是中原,这里没有太多理学对女子和百姓的束缚毒害,平日里就算有看不起女子的,也不会明说。
这秀才从中原而来,显然高高在上惯了,根本没接触过城中百姓。
一番话把几个妇人听得火冒三丈,直接放下手中种田的锄头上来就与那秀才对骂。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男人,哪是能养活一家子人的劳动人民的对手,秀才句句虚伪偏见,百姓句句在理。
宋勒燕慢慢退出了争论中心。
几刻钟后,秀才败下阵来,夹着尾巴撂下一句“尔等贱民,大字不识一个,吾不与尔等一般见识”便要逃走时,百姓和一堵墙一样拦在他身前,不让他离开。
宋勒燕才送上最后一击,她笑道:“你刚刚说的那句‘仓廪实而知荣辱’是错的,应该是‘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你说你自己是秀才,不会是自己封自己为秀才的吧。”
百姓这下更气了,尤其是以前花钱把孩子送到秀才那学习的人,骂道:“妈的一个道德败坏小人,连学问都是装出来的,乡亲们,绑了他送官!”
宋勒燕笑得欢畅,一扭头见赫连松满眼敬佩地看着她,多少有些不自在,道:“干嘛,没见过舌战假秀才?”
“他是假的啊?”赫连松虽然不常在这待,但也是知道城中有个秀才的,城中大户人家还都捧着他呢。
宋勒燕耸肩,“这年头,只要有钱,秀才、进士这样的虚名都是买到的,但学问是脑子里的东西,买不到的。”
天色已晚,宋勒燕听见赫连松肚子叫了一声,叹了口气,道:“留下吃饭吗?”
赫连松眼睛瞬间亮了,毫不客气地大步进了院子,赫连松是真能吃,一人吃了四盘羊肉饺子。
宋勒燕和医女看得目瞪口呆,在他吃第三盘时劝道:“你别撑得难受。”
医女怕他把胃撑破了,赶紧给他去熬酸汤消食。
赫连松笑道:“你家的饭好好吃啊,我平日这么大一盘可以吃五盘的。”
宋勒燕见他吃不饱的样子,拿出了一些谢云楼托商队送来的糕点,道:“慢点。”
赫连松常年在边境,哪见过这么精致的糕点,拿起一个梅花酥细细看着,道:“这是吃的?”
“你喜欢就带几个走。”
赫连松小心翼翼放进嘴里,宋勒燕觉得他更像狗了,若是有个尾巴,此时肯定摇到天上了。
宋勒燕开始循循善诱道:“你看啊,我们可以一起吃饭,一起玩闹,我可以教你读书,但你不需要娶我啊。这叫朋友,叫挚友,你懂吗?”
赫连松想了想,“我觉得你说的对。”
宋勒燕终于松了口气,她继续添油加醋道:“如果我是你婆娘,我不会每天给你做饭,甚至我忙了一天,会让你给我做。这个糕点你也吃不到,因为我会想着攒钱买房子买衣服,才不会给你买这么贵的糕点。”
一整盒糕点下肚,赫连松点点头,“我觉得你说的对。”
宋勒燕点点头,“你我们以后可以当朋友吗?”
赫连松忽道:“但是悬猎者不能有朋友,会被出卖。”
悬猎者特殊,类似于中原的镖师,可又与镖师不同。镖师以护送为使命,而悬猎者在护送的同时,以剿杀、收敛马匪钱财为乐。
他们仇家多,甚至有时会因分财不均而互相残杀。所以他们不信旁人,只信自己。
不知为何,宋勒燕想到了哑女,她点点头,“那就散了吧。”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想明白了,一连几日,赫连松没有来。
再出现时,是在一个深夜,宋勒燕是被院中的声响惊醒。
宋勒燕持刀贴着墙往声响处走去。
只见院内横着七八具蒙面的尸首,是马匪!
还有脚步声,宋勒燕迅速躲在墙角,等那脚步声渐近,她持刀便向那人砍去。
待看清来人,宋勒燕赶忙收了剑势,松了口气道:“你怎么在这儿?”
看来是赫连松挡在通往后院的门那,杀住了那些马匪。
赫连松见是宋勒燕,指着地上的黄羊,轻松笑道:“猎了只羊来,不过掉地上了,脏了,等明儿我再给你猎一只。”
宋勒燕刚要说话,赫连松就朝她倒了下来,宋勒燕一摸,赫连松整个后背的衣服吸饱了鲜血。
宋勒燕赶忙把他拖进屋中,让医女救治他,带着一丝薄怒道:“逞什么强?自己的命最重要。”
赫连松没有说话。
宋勒燕怕外面还有马匪,抄出环首刀出了门。
赫连松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紧闭的房门外,焦急道:“外面人多,别”
医女利索地清理着伤口,轻声道:“别担心,她很厉害的。”
赫连松闻言,放心地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