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十五章
按理说，宋轻鸿提醒到这份上了，谢云楼就该绕路了，京城那么多世家他可以拉拢利用，可以当他的备用棋子，一个宋家也掀不起多大的浪，他何须费心经营关系。
宋家的谨慎无争并未让谢云楼放心，反倒是太过小心，连一个永远不能踏足朝堂的女儿都护得那样好，让他觉得奇怪。
直觉让谢云楼觉得宋家不简单，当初能舍掉宋家军、用女儿的病将皇帝置于道义的风口浪尖，只为留在京城在他人屋檐下保命。
心中的猜疑越来越重，他给宋勒燕单独出了一份乙班考核的题。
屋内足足生了三个火炉，宋勒燕伸手烤着火炉，脚下挨着另一个，浑身都暖洋洋的，舒服得想睡觉。她不慌不忙地看着难了几个度的题，道:“乙班的课还没学完，我不一定能合格。”
这屋里比其他地方多生了两个火炉，她待在这写卷子也没那么难捱了，也不急着走了，慢慢悠悠地写字说话。
谢云楼只着了一件夏日的薄衫，道:“本王专门给你开小灶，合格还是可以的。”
听完这话，宋勒燕提笔作答，答完又烤了烤手，便欢欢喜喜去上骑射课了。
谢云楼改完，依旧是刚刚合格的成绩。
心中的疑问拨云见日。
宋勒燕不在，谢云楼熄了两个火炉，转头透过窗户看着一字排开射箭的学生，角落的宋勒燕总被弓弦打到胳膊，不停地搓着胳膊。
总比旁人笨一点的样子，装得真的太像了。要不是这份甲班结业的卷子，他真的也被她率直无忧的模样骗到了。
他早就该想明白，把猎狼的功劳让出去，不要贵重谢礼，能讨太后欢心的，绝不是真的单纯不经事。
不知为何，明明这份藏巧于拙不妨碍他，这是宋家、宋勒燕的生存之道，只有泯然众人才能安稳活下去。
可他就是起了捉弄的坏心，他想看看宋勒燕在众人面前一点点露出马脚的样子。
谢云楼嘴角浮出一抹了然的笑，他扫了一眼明日授课的书，顿时有了主意。
第二日上课，每人面前都多了一个沙盘。
谢成邻新奇地左看右看，跃跃欲试道:“这沙盘兵法可是甲班的课，肯定是我哥大发慈悲，好心让我们提前上一节课。”
每个人都好奇地摆弄着沙盘里的东西，只有宋勒燕坐在一旁，没有一点表情。
谢成邻很快注意到宋勒燕的不对，凑过来，想起男女有别，想伸手摸摸她额头止住了，他担忧道:“肚子不舒服吗？”
宋勒燕的小日子一直不准，但她可以确定今天确实没来。不过听谢成邻这样一说，她借坡下驴，点点头，捂着肚子道:“嗯，有点疼。”
谢成邻一个半大小子，火气足，冬天也不喜欢穿大氅，环顾四周竟然没有可以给她取暖的东西。谢成邻不禁懊悔，想着谢云楼那可能有手炉什么的，便飞奔到谢云楼那借手炉。
谢云楼蹙眉看着狂奔而来的谢成邻，道:“慌慌张张，有什么大事啊？”
谢成邻道:“你这有手炉吗，借我一个用。”
谢成邻多皮实，谢云楼很清楚，他拿手炉的手收了回来，道:“给宋五小姐的？”
谢成邻点点头，焦急道:“她不舒服。”
谢云楼见自家弟弟还是没有分寸，不顾男女之别的样子，冷了语气，换了称呼，道:“本王这也没手炉，就算有，殿下应该把这种东西塞进一个闺阁女子手中吗？被旁人看见了，你落一个温柔风流的名号，她呢？你真为她着想过吗？”
一个手炉，谢成邻没想这么多，而且宋勒燕是真的难受，难道名声比身体健康还要重要吗？
可谢成邻不能反驳，他知道只有自己这样想，其他人会传各种各样的闲话。谢成邻最终行礼，离开了书房。
不过谢云楼大概明白了，宋勒燕这次没有请假，多半是装病。一看见沙盘就装病，看来宋勒燕在西北的时候，没少接触行军打仗的东西。
兵法，考的不止是人对书中知识的理解，更是人的灵活度，沙场上瞬息万变，每个情景都会有不一样的结果。
他倒要看看，这个宋五姑娘，到底有多大的本事。
一进学堂，谢云楼就看见公子哥们在沙盘旁扎堆闹着，宋勒燕趴在角落里，和一摊化掉的雪人一样。
谢云楼把他们分成两两一组，讲了讲规则后便让他们凭着自己的直觉行兵，谢云楼一组一组指导，其他人从旁观摩。
谢成邻注意到宋勒燕的脸色越来越差，嘴唇都快没血色了，他轻声道:“实在不舒服的话，让贾小姐带你去医务馆。”
宋勒燕点点头，举手向谢云楼告假。换成旁人，换成其他时候，谢云楼肯定同意，说不定还会温柔询问几句。
可此时此刻，谢云楼知道宋勒燕大概是装出来的，便道:“宋小姐，马上就到你那组了，这次课十分重要，关系到升甲班的考核，能坚持听完吗？”
温言温语的谢云楼，任何人都拒绝不了。宋勒燕想拒绝，可谢云楼甚至拿出手炉给她取暖，她没有理由了，只能点点头，硬撑着。
到宋勒燕和贾晓榕这组，冬日沙漠区，大风天，宋勒燕据五军守城，城内粮食匮乏、武器不足。贾晓榕据十军攻城，所带粮食同样不足，但武器精良，足以攻破城池。
这和当年西北防守的情况几乎一致，宋勒燕肯定驾轻就熟。
这是谢云楼的试探，宋勒燕当然看出来了，她脸色苍白地站在一边，瞄了一眼谢云楼的神色。
只见谢云楼依旧是那副谦和有礼、气定神闲的模样，并没有半分隐秘诡谲的神色。
也是，她明明没露出任何马脚，宋勒燕慢慢打消了自己的猜想，注意力回到沙盘中。
贾晓榕直接用全力攻城，不惜一兵一卒。
宋勒燕蹙眉看着沙中绝境，脑子生疼，嘴边腥涩，她握着兵，冰冷的手不自觉地颤抖。
见她没有行动，同窗催促道:“小五，快啊，要不她就攻破城池了！”
谢云楼紧紧地盯着宋勒燕不放过她任何一个表情波动，他看着她从茫然到痛苦，再到挣扎纠结，仿佛在和身体里另外一个自己打架。
装，真是装得不错。
谢云楼出声道:“宋小姐，还有十息，你的城就要被攻破了。”
除了一脸担忧的谢成邻，身边的同窗们都没看出宋勒燕的不对，不约而同地数起数来，十，九，八
宋勒燕把手里的兵放在了城墙上。
七，六，五，四
宋勒燕开口要说话了。
周围声音瞬间小了，都屏气凝神，听她说什么。
三
“噗”得一声，一口鲜血从宋勒燕口中喷了出来，溅在了沙盘上，那血瞬间渗了下去，沙盘仿佛真成了战场。
富家子弟哪里见过血啊，更没见过从活人嘴里喷出的血，顿时乱作一团。
耳边有贵女惊吓的尖叫声，有谢成邻焦急的询问声，有贾晓榕慌乱颤抖的声音。
宋勒燕擦擦嘴角的鲜血，看着惊愕慌张划破谢云楼温雅谦和的面具，歉疚道:“夫子，我想不出来。”
这完全在谢云楼的意料之外，他身体里的菟丝子似乎一瞬间将他的冷静勒断了，他大脑一片空白，一下子把宋勒燕从谢成邻怀中接过，抱起来往太医院跑去。
大家见状也跟着往医务馆跑，有几个人小声哭了出来，不知谁说了句，“小五不会死吧？”
这样不吉利的话，谢云楼听也不想听到。可谢云楼说不出训诫的话来，宋勒燕那样小，那样轻，和一摊软面一样伏在他怀中，真的就像是死了一样。
谢成邻跑着去请太医了，谢云楼擦着宋勒燕嘴上的血，镇定地对学生道:“先回去上课，这里有本王。”
这件事很快便被密探先私塾一步报到了皇帝那儿，他继位后兔死狗烹，宋五对他而言就是他道义仁德的象征。
宋五可以死。
但绝不能死在皇室手中。
如今整个乙班的官宦子弟都看着，虽说与谢云楼无关，但难免落个看护不周之责。
皇帝指着谢云楼，双手不自觉地颤抖，怒道:“不是经常往宋家跑吗？怎么生病了你都不准假？”
谢云楼不卑不亢道:“儿臣往宋家跑，也是为了学堂的事，宋五小姐顽劣，本就不该进学堂，儿臣不允许学堂里有特立独行的纨绔子弟。”
听他这么说，皇帝觉得他这个儿子真是被那些老学究教坏了，不懂权衡，不知变通，还不如知道谢云楼结党营私呢。
皇帝怒极，一镇纸扔到了陆环堂的肩膀上，道:“宋五就是朕特许的，宋家只要安安稳稳待在京城就行，你还要教出个女状元吗？”
肩上一阵一阵地抽痛，谢云楼本可以说出他的发现，可他掩下了事实，认真道:“以宋五才智，恐不堪才女之名。此事是儿臣的责任，儿臣会负责到底，请陛下降罪。”
只要涉及学堂，谢云楼从来都是一板一眼。皇帝看着谢云楼温和却固执己见的样子，想骂他却骂不出口，最后只吐出一口浊气，道:“今时不同往日，如今藩王臣服，陈唐衰微，我朝将才辈出，宋家不用再去边陲了，和养只兔子一样好好养着宋家就行。你那两个哥哥不争气，其余的病的病、废的废，你别要体谅父皇才对。”
谢云楼知道，皇帝对他说这些话，不是真的对他委以重任，而是想让他去服个软，去好好解决这件事。
这就是帝王权术，若谢云楼今日真的无责，也会被皇帝送出去成全他自己的名声。
谢云楼太清楚知道皇帝的心思了，他叩首道:“儿臣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