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十四章
一轮上峨眉月浮在夜幕上,屋外北风舔舐着枯枝和瓦砾,发出凄厉的舌吻声。屋内谢云楼还坐在书桌前,两盏灯火将书桌方寸照得亮堂,他翻看着几年前西北边陲的文书。
彭城一役,全城军民被屠杀殆尽,垒尸如嶂,秃鹫盘桓一月不绝。
那之后,宋国公以为宋勒燕治病为由回京,这是众人皆知的事情。
谢云楼更想知道的是,宋勒燕那时身在何处?她到底得了什么病,让疑心极重、一开始都不敢接手兵权的皇帝都放下戒心,允准宋家回京。
她说她摔坏了脑子,还能治好吗?
问题逐渐多了起来,谢云楼赶忙止住脑中的想法,管她宋勒燕如何,她是生是死于他无关,他只需要摸清宋家往事,拿捏住宋勒燕,以宋轻鸿对宋勒燕的重视,他就能轻松利用宋家。
多个棋子,有备无患。
第二日,谢云楼找到埋头苦练箭术的谢成邻,他的箭术可谓突飞猛进。
谢云楼笑道:“以后想去哪儿?”
谢成邻不假思索道:“军中。”
谢云楼垂眸思考了半刻,京畿、西南、西北、南疆,只有这些地方能真的大展拳脚,而以皇帝的脾性,绝不会让出京畿这块肥肉,肯定会把不受宠的皇子派到边陲。
谢成邻若真去边陲,藩王定会排挤,历练可想而知。担心归担心,可谢云楼不想让谢成邻一直待在他的羽翼下,小鸟只有飞起来才能变成雄鹰。
谢云楼道:“道阻且长,你自己要多努力,”谢云楼递过去一支箭,“哥问你个事,你知道宋五小姐的病是怎么回事吗?”
闻言,谢成邻骤然红了脸,映在镶着毛边的领口,似乎快要熟了一般,他嗫嚅半晌,“就是就是女孩子家的那事吧,她每月都会有几天请假不来,哥你也知道的。”
谢云楼腹诽,他怎么会觉得谢成邻会知道,真是失策。
颜嫔当年生他是把谢成邻的脑子也给他了嘛,谢云楼浅笑着看着自家傻弟弟,“好,哥知道了。”
谢成邻好奇道:“你问这个干嘛?小五快及笄了,我们要准备贺礼是吧?”
这倒是提醒了谢云楼,他顺着谢成邻的话,道:“是啊,及笄后她便不能和你这般打闹说话了,上课也要隔到帘子那侧,你也要注意规矩。”
谢成邻撇撇嘴,拉长声音道:“知道啦,”忽得他眼前一亮,歪头问道,“那是不是我就可以去提亲了?”
真是他的好弟弟,总能让他猝不及防。宋家这样的人家,随时都会死在皇帝的猜疑中,和这样的人家结亲,百害而无一利。
谢云楼面上平心静气地忽悠道:“能是能,但你拿什么去娶国公的女儿?你有自己的府邸吗?你的俸禄够她每日换不同的衣服配饰吗?你是真的心悦她,还是把她当最好的朋友?”
面对夺命连环问,谢成邻没了刚刚的喜悦,他认真地想了想,道:“我觉得你说的有道理,我想过和她当一辈子的好朋友,好吃的好玩的分她一半。可我没想过要娶她,只觉得万一娶她的人对她不好,还不如我娶了呢。”
少年眼中的认真是谢云楼无法反驳的,谢云楼轻轻叹气,“这话与我说说就行,你要是告诉母妃她就要瞎想了。这根本不是心悦之情,你只是习惯了她在你身边,这是至交之情,别耽误了人家。”
谢成邻细细想了想,他哥哥的话一向有道理,如今这事确实是他想的简单孟浪了,便郑重地点点头,“我会给小五掌眼的,起码要天下顶好的男人才能配得上她。”
谢云楼心中一顿,见他没有下文,便道:“宋家看着风光,实则是拿实权换的。如今也就四公子还在军中任职,宋国公担着虚职,世子是吏部尚书。你可知为什么?”
谢成邻轻声道:“父皇忌惮。”
谢云楼点点头,似褒似摊道:“宋家人太有能力了,在西北时三十几座荒城被他们治理得生生不息。几年前逆王谋反,宋桑东一人一枪在杀到逆王面前,挑着逆王去皇帝面前交差。宋轻鸿看似世故随性,可这几年朝中官吏选拔,他无一偏私,无一差错,次次都能猜中圣意,父皇对他动了偏袒的私心,想将昌平公主嫁与他。”
看着谢成邻越来越沉的脸色,谢云楼轻轻按在谢成邻肩上,道:“父皇忌惮能臣,宋家只要出错,只有死路一条。可父皇把嫡公主嫁过去,就是明摆着保宋家。若二品以上的官员求娶宋家小姐,宋家必会被猜忌结党营私,更别说一个皇子!这水,你我不能趟,也趟不起。”
谢成邻虽然不赞同父皇的行为,但帝王权术,他不赞成又能如何,他甚至不敢说出他的不满。谢成邻不禁担心起宋勒燕,道:“那小五只能嫁与江湖草莽?远离京城?或是嫁与那些无能小吏?”
“这是她最好的选择。”谢云楼沉声道,虽然他故意夸大了这个后果,但见弟弟彻底没了那些不该有的心思,谢云楼心底还是欣慰的。
谢云楼松了松刚刚因慌乱攥紧的拳,他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直到他带着贺礼进宋府时,这份慌乱还是萦绕在他心头,和菟丝子一样,缠绕着扯不下来,汲取着他的精力。
这次他以夫子的身份来拜访的,一进正厅就看见了宋家全家,虽然礼仪周到,但依旧能感觉到其乐融融。
谢云楼规矩行礼,让侍卫把礼盒交给管家,道:“冒昧打搅,给各位添麻烦了。”
几位一一行礼,到宋不息时,小崽子眼睛眨都不眨地看着谢云楼,憨痴道:“二叔,还有比你长得好看的男子呢。”
夸他君子,夸他温良,夸他知礼的多,却很少被人这样直白得夸好看,世家重皮相,却从不把这肤浅的东西宣之于口,总是暗暗比较,怕让别人觉得他们轻浮浅陋。
可被小孩子夸好看,是最真诚的,谢云楼顿时有些不知所措,不知该说什么。
宋勒燕幸灾乐祸地看了一眼面不改色的宋轻鸿,笑出了声。
贾映月轻轻打了宋勒燕一下,那笑声戛然而止。一时间严肃的气氛活跃起来,宋轻鸿笑道:“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大侄不喜欢二叔这张脸,许是日日相对,看多了。”
宋勒燕笑着给宋轻鸿撑腰,道:“我倒是喜欢二哥的脸。”
宋轻鸿笑着看了看宋勒燕,带着他惯常的风流,那一眼宠溺非常,不知道都会以为两人是一对情侣。
席间谈了些琐事,谈了宋勒燕在皇家私塾的表现,自然都是场面话。
宋勒燕只埋头吃饭,认真地对待碗中的每一粒米和每一片肉。谢云楼发现,她似乎不爱吃菜,菜都是宋轻鸿给她夹到碗里的。
酒足饭饱后,宋国公就起身离开了,就只剩他们几个平辈。宋轻鸿阴阳怪气地打趣道:“我宋家没太多的规矩,殿下如今肯定坐如针毡了吧?”
宋家并非没规矩,而是没有那些无用的规矩。老幼谦让有,平辈虚礼没有。难怪宋勒燕可以那样真诚随性,都是家庭熏染的。
谢云楼笑笑,“有大礼,不拘小节又何妨?”
谢云楼也不愿与宋轻鸿这只老狐狸扯些有的没的,直接道:“本王今日来,是想给宋小姐些以后读书用得着的东西的。”
说着侍卫拎着一个大书箱放到了宋勒燕面前,那书箱大的把宋勒燕都挡住了,即使是挡住了,谢云楼也知道书箱后的宋勒燕肯定是一张苦瓜脸。
这样想着,谢云楼的心情好了许多,他温和道:“这些书到甲班还是需要的,年后本王可能不在私塾了,所以就找了这些书,希望对宋小姐有裨益。”
宋勒燕闷声道谢,拎着书箱先离开了。
宋勒燕一走,谢云楼也没了继续待下去的欲望,而且宋勒燕走时那不开心的样子,让那菟丝子勒得谢云楼一时喘不过气来。
又客套了几句谢云楼便起身告辞了,宋轻鸿送谢云楼,两人并排走着,宋轻鸿笑道:“我家小五谁都不怕,就是见了殿下,和耗子见了猫一样。”
谢云楼道:“世子有话说?”
宋轻鸿侧身看着谢云楼,道:“殿下如此关心小五,那就是自己人。既然是自己人,本世子就说些实话,唐突勿怪。”
一顿饭的功夫,瑞雪初降,宋轻鸿看着银装素裹的京城街景,开口道:“小五是宋家失而复得的宝贝,朝廷的事,我们不会让她碰;京城贵女挤破头都要挣的甲班才女名声,我们也不会让她碰;九殿下,我们更不会让她碰。当然,我们也不允许别的带坏了她,这样说,殿下放心了吗?”
别的不指什么,只是对谢云楼的警告。
谢云楼审视着正色的宋轻鸿,果然,宋轻鸿确实厉害,旁人会觉得他兄弟俩与宋家走得近,是有结交之意。可宋轻鸿却由他对宋勒燕的敲打里,看出了他对宋家的忌惮和利用,更看出了他谢云楼君子皮下的森森剑戟。
此人,足够危险。
可还没等谢云楼十足地提防,宋轻鸿又换上那副不正经的样子,伸手接了一片雪花,笑道:“殿下与我是一样的,有个风雅名,却无谏臣命。殿下对宋家有恩,我们会牢记于心。”
这份恩,谢云楼当然记得,当年宋府需要一株百年人参给宋轻鸿入药。彼时西北动乱,宋家军损伤大半,皇帝不想让宋家长留京城,想把他们耗死在西北,所以即便有人参,也不会轻易给出去。
是谢云楼用一个小萝卜干换下了那株百年人参,塞进了进宫的宋轻鸿手中。
只是因为那句把妹妹都算计进去的话,谢云楼就预感到,宋家之后肯定会对自己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