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十章
最有权势的两个皇子出了事,京城中自然人心异动,皇帝不放心京畿驻军让宋桑东一人统领,便派了今年的武状元,去宋桑东手下当副官。
一夜之间那武状元全家跻身京城贵族,提亲说媒的络绎不绝。可这不妨碍京城贵族瞧不起穆家,就连皇家私塾里谈论的,都是他家那些不通礼数的粗人。
宋勒燕不知道这些八卦,不过她知道武状元的弟弟穆封是个很好的人,不是别人说的那样不知礼数。
她提前把私塾的注意事项和穆封说了,希望他他和他妹妹可以撑下去吧。
不过别人说她就听着,她不愿为了穆家与人起争执,忽然她注意到了一直在看书的谢成邻。
颜妃的事情可以说是不了了之,谢成邻这样消沉也情有可原。
可自己明明听到了汝王和那侍女密谋的事情,却没告诉谢成邻。她这个朋友,真是不称职。
出于愧疚,宋勒燕坐到他对面,用膝盖碰了碰他的膝盖,道:“天香楼新进了一些补气血的灵芝,我放在你书箱里了,你问问太医,能给颜妃娘娘用就用,不能你留着炖鸡也行。”
谢成邻正襟危坐,正色道:“多谢。”
宋勒燕咬了咬嘴唇,“你要是心里不舒服可以和我说,我不和她们说。”
谢成邻点点头,顿了顿,道:“小五,我要认真读书了。”
换在平日,宋勒燕肯定会笑得前仰后合,可发生了这么多事,宋勒燕知道谢成邻的认真为了什么,便没说话,只是点点头。
谢成邻以为她不信,认真地望进她眼睛里,道:“认真的。”
谢成邻认真又稚嫩的语气让她难免感怀,便说出了压在心头的秘密,道:“我家其实有个小六的,我还不知道他是弟弟还是妹妹的时候,她就和我娘一起没了,若不是想着她俩,前几年那场大病,我都活不下来。”
谢成邻没想到平日里嘻嘻哈哈的宋勒燕会有这样悲惨的经历,他用笔戳了戳宋勒燕的胳膊,却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来。
宋勒燕笑笑,笑得依旧是天真烂漫,似乎刚刚的事情从没发生过一样,她道:“所以我信你的,你读书吧,我要去誊你的笔记了。”
这一切正好被路过的谢云楼从后窗里看见,只见宋勒燕趴在桌子上和谢成邻说悄悄话,她今天又换了耳坠,那耳坠摊在桌子上,没有一点活力。
而谢成邻的视线一直在书上,可那女孩却时不时说几句干扰一下,还拿腿碰碰谢成邻的腿,有点像博主人注意的小犬。
谢云楼心中厌烦,世家女子,怎么能和一个玩物一样讨别人欢心?
看来要让成邻好好读书,赶紧考到甲班和这混世小魔王分开才行。
谢云楼踏进乙班的一瞬间,所有人都惊在原地,这可是甲班的先生,怎么乙班也有这样的待遇了吗?
下一刻众人赶忙正襟危坐,等着谢云楼开口。
谢云楼扫了一眼底下的学生,有艳羡的、有倾慕的、有崇敬的,只有一道浑不在意的,格外突兀地混在其中,让他觉得难受。他道:“徐夫子有事,这三个月本王代课。”
一节课下来,那些争着抢着坐一排一睹俊容的贵女们大多撑不住了,谢云楼教起书来太认真太严厉了,眼神对上,十有八九就是提问。她们一紧张,会的知识也忘得差不多了,最后只能支支吾吾在这位梦中人面前丢了脸。
最后一个问题,谢云楼盯上了转着毛笔的宋勒燕,他温和道:“宋五小姐,你是如何理解‘处身者不为外物眩晃而动,则其心静,心静则智识明,是是非非,无所施而不中。’这句话的?”
突然被点名,宋勒燕赶忙翻到那页书,看了一眼,道:“回夫子,学生不完全认同。”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这可是欧阳修的《非非堂记》,她宋五一下子就否定了,真是不知者无畏。
在轻笑中,宋五抬了抬下巴,清了清嗓子道:“这句话有两错,其一,书上说不因外物干扰,坚守自己心中的是非,这样的人就是君子。那这位君子又凭的什么来判断自己是对的呢?”
见众人不出声,宋勒燕继续道:“孔夫子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连这样的君子都会被自己所见的误导,又有谁觉得仅凭自己就一定能决断出是非?这种人,岂不是妄自尊大、闭塞视听之人?”
谢云楼终于露出一抹浅笑,道:“继续。”
众人见谢云楼笑了,也不由得佩服起来这个成绩平平的宋五姑娘来。
宋勒燕也觉察出同窗对她态度的转变,来了劲,把书一合扔到一旁,“当然,若是非显而易见,不受外物干扰的人当然厉害,但这第二处错误也就应运而生,这样能分辨是非的君子,有多少有惩奸除恶的能力呢?只是保证自己不收被外物干扰,不去解决最根本的问题,那和自私自利又有何区别呢?”
宋勒燕挑眉,摇了摇头,和说评书后谢幕一般,“随口一说,我没怎么读过书,大家也别嫌我说得不好。”
谢云楼一直在观察她,女孩说话时眉飞色舞,没有半点天真呆傻之感,甚至扫向同窗的目光中,带着一丝不屑。
谢云楼轻笑,道:“宋五小姐觉得分辨是非用处不大?”
“若是沽名钓誉,还是有用的。可若是涉及别的,就不一定有用了。”宋勒燕背着手,认真道。
她说的话,确实很有道理。
谢云楼温和一笑,走近了一步,微微低头看着宋勒燕,道:“宋小姐的话确实很有道理,也很实用,你们生在这样的地方,早晚都会耳濡目染权势金钱的作用。”
谢云楼顿了顿,话锋一转,眼神也变得犀利认真,他拂袖转身,站在教室最中央,睨着每一个学生,“但是,这里是学堂,这里不涉党争、不涉士族,若在这里的每个人都不在乎是非、满眼只有利益权谋,那从这里出去之后,只会更加利欲熏心,只能变成颠倒黑白的仗势之人!本王宁可没教过!本王希望我朝的才俊起码可以坚守是非,这是底线!”
被这样一训,众人一句话也不敢说,纷纷反思,是啊,是非永远是是非,是摆在那里的现实,指鹿为马只会自取灭亡。
只有始作俑者却一脸无所谓,在谢云楼散学时跟着众人道了声“辛苦夫子”。
贾晓榕拉着宋勒燕赶忙离开,边走边道:“你那些奇奇怪怪的言论,少和他说,宁可平庸至死,也不要说话。”
宋勒燕本来就不喜欢谢云楼,这下更不喜欢了。说不过她就拿出夫子的架子训导,可她依旧觉得自己说的很有道理啊。
宋勒燕噘嘴,还没等答应,一转弯就看见了谢云楼,她赶忙收起要翘到天上的嘴唇,后退半步,恭敬行礼。
谢云楼看着恹恹的两人,看着宋勒燕一如既往地后退,强压着心中不满,道:“宋五小姐,来本王书房一趟。”
宋勒燕无声地冲贾晓榕说了句“帮我”,在对方爱莫能助的表情下,无奈地跟了上去。
谢云楼步子大,宋勒燕只能一路小跑地跟上。一路上经过好多同窗,宋勒燕多希望他们中间有一个可以请教谢云楼一个问题,然后让她逃出生天。
谢云楼在前面看不见宋勒燕冲同窗挤眉弄眼的样子,只嫩好听见身后佩环叮铃作响的声音,知道宋勒燕肯定毫无仪态可言地跟在他后面。
仪态是一个人修身养性的表现,这样冒失浮躁,像什么样子。
谢云楼转身,刚要提点一二,便看见宋勒燕一手拎着沉重的书箱,一手拎着裙子小跑的模样。那斜着身子的样子难免有些笨拙,像是幼犬还没长开,四肢跌跌撞撞,努力跟着主人的样子。
这让他说不出注意仪态的话来,只能放缓步子慢慢走。
身后佩环的声音小了,杂乱的脚步声也正常了,谢云楼开门请她进去,道:“你怎么不把书箱给书童拿着?”
宋勒燕道:“我没书童,只有一个驾车的小侍卫。”
倒是不娇惯,谢云楼点点头,道:“今日堂上,你知道本王为什么要训你吗?”
“说话不合时宜。”宋勒燕立刻回答。
谢云楼一怔,不过之前有那么多夫子发现她这个问题了,估计也都是因为这个缘由敲打的她。谢云楼点点头,“你说的话没有问题,可当着这么多人说,不妥。虽然学堂不涉朝政,但大家都有嘴有耳,有心之人把你这话传出去。就算你是对的,别人也只会听那些添油加醋、曲解完的意思。你所说的认清利弊,又如何做到?”
原来他说的话都是敲打别人的,宋勒燕垂眸点点头,乖巧道:“知道了,那夫子以后可以不点我名吗?”
反将一军,谢云楼被气笑了,道:“为什么?”
宋勒燕眼睛轱辘一转,如实道:“我不会说我不想说的话,一说假话,真的很假,还不如不说。”
谢云楼当然不同意,他道:“不能,学堂与外面一样,你与他人交谈,难道也是想说什么说什么?以后每次本王的课都点你,你好好练练。”
“夫子不是代课吗?”宋勒燕蹙眉问道。
这喜怒形于色、宣于口的样子,谢云楼觉得他刚刚说的真是白说了,瞬间冷了脸,“不行。”
宋勒燕拎着书箱出门,谢云楼刚想让侍卫送她,便看见了早就等在外面的谢成邻。
看着弟弟焦急的神色,谢云楼心沉了一下,淡淡道:“有事?”
谢成邻把宋勒燕拉到身后,小心翼翼道:“哥,你没训小五”
话没说完,谢成邻护犊子一般的行为就惹怒了谢云楼,谢云楼冷道:“皇家私塾,哪来的兄长?”
谢成邻见宋勒燕面色如常,松了口气,道:“夫子,学生失礼。”
宋勒燕也赶忙在谢成邻身后行礼,逃离这个冷面佛,道:“多谢夫子教诲,学生告退。”
谢成邻自然而然地接过宋勒燕的书箱交给书童,两人肩并肩走着,慢慢消失在谢云楼的视线里。他心道:可要赶紧教好宋勒燕,要不谢成邻早晚要被她带坏。
水钟响了六响,他夫子的身份要暂时放一放了,谢云楼转身往皇宫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