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长安
这日一早,朱雀街就格外地热闹。
一乘四驾马车进了城门,前后还跟着两列兵士,为首的军骑冷光佩鞍,好不气派。
天子驾六,诸侯驾五,卿驾四。四驾马车虽气派,在京中却不罕见。稀罕的是车身上的黑金蟒纹,通身华贵非凡。
这是当今圣上的第四子,梁王元廷申的马车。
元廷申回京了。
程晏听着忍冬一早带来的消息,手下一顿。
这比从前提前了两个月。
她沉默良久,道:“戍守三年,还差两个月,可有什么缘故?”
忍冬道:“说是腿受了伤,皇后担忧,就求了皇上准梁王早些回来了。”
前年西北部落突发瘟疫,伤了元气,怕是十年都无力养战,大启不挥兵北上于他们已是大幸。怕是怎样避免矛盾冲突已经让他们惶惶终日,怎会让驻军将领受伤?若是大启有意一战,岂不是送上了绝佳的理由?
多半是梁王提前回京的借口罢了。
众所皆知,梁王醉心诗书,外人只道他当初十八岁出京是为了洗脱夺嫡之嫌。至于如今回京,亦是三年过去,太子地位稳固,梁王年纪轻轻,没必要在边关受风沙之苦。
风沙之苦?只怕他这三年明面上是避其锋芒,暗地里却积攒了不少人脉,尤其是西北将领。
程晏清楚记得,程家被血洗那日,涌进来的亲王府兵,个个肤色黝黑、与京中吃皇粮的闲散兵士全然不同。那分明是西北兵士!
虽说她从前对梁王并无情谊,但她也确实想过,服从政治联姻,与那人安稳度过余生。
平心而论,那时的梁王的确算是个不错的成婚对象——门当户对,温文尔雅,也不大管她做什么。程晏从前甚至想过,他们成婚不过是各取所需,他纳多少女子进门都无所谓;她不会给他生儿育女,如果需要,选一个记在她名下也就是了。这世上的光景她已见过不少,如此平稳一生她已知足。
她已经决定好认命了。
她已经不再纠结于挣脱牢笼了。
她计划好了一切,却不想须臾之间,玄黄翻覆,一切竟那样戛然而止。
程晏乘马车正彺城东去。傍晚的街上同往常一样,部分商贩已经收摊了,不复清早皇子回京的风光景象。
“小姐,咱好像被跟上了。”双瑞边紧着打马便朝身后马车里道。
程晏稍稍撩开帘子向后面瞧了瞧,果然发现人群中两三个小厮鬼祟流窜。
“去金玉阁。”
马车停在金玉阁门口,程晏带着忍冬不急不慢地进了门,玉竹和双瑞则在马车边等着。
双瑞佯作漫不经心地瞟了眼身后的尾巴,低声对玉竹道:“都在呢。”
金玉阁是长安城数一数二的首饰铺子,里面有个后院,专供贵客休憩,另有停放马车的地方,方便客人离开。
程晏与忍冬进了金玉阁,给了管事的租车钱,就直奔后院,换上了店里的马车出了门。
约莫一柱香,玉竹上了马车,与双瑞二人打道回府。
后面埋伏的几个恍然大悟,急急向金玉阁里头去,却是连程晏的人影都没瞧见。
程晏乘着马车,一路确认着身后没有尾巴跟着。她们出来得不早,此刻天已经暗了。行至一条熟悉的窄巷子,程晏叫停了马车。
前头就是延福巷了。
在马车上颠簸了许久,肚子里早就空了。她与忍冬走在巷子里,一路都提着口气。忍冬手里提着马车上备用的小灯,于普通人是够了,可程晏入了夜,一双眼睛只是聊胜于无罢了。
走着走着,恍然觉得视线清晰了些,身侧映着莹莹光亮。她侧头瞧去,那人不知何时来到她身边为她掌着灯。
他的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清香萦绕,不似花汁馥郁,也不似檀香沉闷,浅浅的沁人安心。
程晏有些惊讶:“这么巧,孟公子?”
孟淮安道:“不巧,我在后面瞧着你摸索许久了。”
程晏心里翻了个白眼,“那你怎么不早点来,看我笑话?”
微弱的亮光里,孟淮安嘴角微微扬起:“下次会的。”
不知不觉到了门口,康叔迎着二人进了屋,“二位真是赶巧了,今儿个又碰到一起。”康叔总是乐呵呵的,大概做买卖的都深谙伸手不打笑脸人这个理儿。
院子里点着好几盏灯,程晏终于不似个瞎子,道:“康叔,我饿了,今日可有粽子吗?”
康叔笑着道:“有粽子、有粽子,先上盏糖蒸酥酪,免得粘腻的空着肚子吃了伤脾胃。”
“各来两份吧,多谢康叔。”程晏道。
“我吃过了,不必替我点。”孟淮安推辞着。
程晏着等他说完,刻意微微笑道:“这是忍冬的份儿。”
孟淮安正要喝茶,听了这话,手拎着茶杯悬在了半空,随即搁回了桌上,“她一路替你提着灯笼,的确该是累着了。”
程晏正想着如何扳回一城,康叔端着托盘来,“姑娘怎的今日也这么晚出门,这巷子里晚上黑得很,不好走。”
程晏道:“突然有些想您这手艺了,”程晏用手轻扇了扇酥酪冒着的热气,香甜扑鼻,她也被这香扑扑的暖意沁得暖和了些,“从前在金陵,也有一家小食糕点做得极好,我回京之前还让人去多带些,但是不巧那日他们没开张,没想到,康叔的手艺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康叔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脸上咧起来粗细不一的皱纹,“您谬赞了、谬赞了。”随后退了下去。
程晏舀了两口酥酪,甜津津的,入口即化。
孟淮安朝院子里喊道:“石头——”
那脑瓜圆圆的小男孩马上跑到他面前,“长安哥!”
孟淮安从怀里掏出一本书,“上次的都背完了吗?”
“早都背完啦!”石头答得脆生生的,得意得很。
“背来听听。”
石头挠了挠自己的圆脑袋瓜,半天,偷偷抬眼瞧着孟淮安,嘻嘻一笑道:“长安哥给起个头儿呗。”
孟淮安用指头敲了下石头的脑袋:“仲尼居,曾子侍。子曰——”
石头转着眼珠:“子曰——,子曰,”他眼睛一亮,“先王有至德要道,以顺天下,民用和睦,上下、上下无悔,汝知……”
程晏看着孟淮安,一袭水墨色的衣衫,那样子真有几分像书院里的先生,周身飘着羽扇纶巾的书卷气。
“……无念尔祖,聿修厥德。”磕磕绊绊,石头倒也把开宗明义章背全乎了。
孟淮安点了点头,把手里的薄本给了他,“好好温习后两章,我写了注解,下次一并考校。”
石头听话地使劲点头,“我知道啦!那长安哥什么时候教我骑马啊?”
孟淮安道:“早着呢,等你把孝经背完一半,我就送你一根马鞭。”
“好哦!”石头高兴极了,笑得眼睛挤成了一条缝,“我下次就把后两章都背下来!”
程晏在一边不作声瞅了半天,待石头到院子里玩去了,问道:“长安,是你的字?”
孟淮安墨玉般的眼眸,恍若蒙上了一层薄雾。
他沉默了半刻,“是,一个故友取的,从前在金陵旁人都这么叫我。”
程晏恍然想起,这位风流蕴藉,高而徐引的公子,有个不大光彩的私生子身份。五花八门的谣言传得沸沸扬扬,个中缘由,心酸苦楚怎是旁人可知?他常来这家铺子,大概也是在孟家不好过吧,在外才继续用长安这个名字。
程晏顿时有些抱歉。
“长安。”程晏瞧着他的眼睛,“我以后也这样叫你吧。”
他的眼睛真是漂亮。她忍不住暗暗慨叹。
她见过孟太傅,他五官与孟太傅确有几分相似,可那人却没有这样一副眼眸。想来他的母亲定是极美。
孟淮安似是有些凝滞,眼底流露着某种复杂的情绪,似是惊异还是难过,却又不尽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