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盒饭小说 > 其他小说 > 扑进野菊花 > 第016章 天螺螺,地螺螺 01

第016章 天螺螺,地螺螺 01

<<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
    晒谷坪不叫晒谷坪,雷公湾人称之为禾堂。

    雷公湾的大禾堂以石条箍边,碎石铺底,夯实,再用牯牛踩出的高岭土泥浆、生石灰、细沙混合而成的三合土铺一层起码五寸厚的面,反复夯实而成。这种传统的坪地硬化方式,锤子砸不烂,锄头刨不动,载重三五吨的货车难以压塌,非常瓷实。只是经过五六年的日晒雨淋之后,其表面多多少少会有一些风化剥落,但即便如此,也不影响晾晒使用。

    这块大禾堂对于雷公湾人而言,作用不可小觑。首先是够大,超过五亩的占地,在稻谷、黄豆、荞麦、小麦之类农作物收割之后,能够保证足够的场地晾晒;由于足够平整、细腻,晒粮食易耙易扫,遇到突然降雨能够及时收拢;再者,不轻易脱沙,在晾晒谷物之后不会混入大量的泥沙。

    当然,大禾堂的好处绝不只在于晾晒,它还是全村老少重要的活动场所。放露天电影在此,看杂耍在此,围着货郎买卖在此,补锅在此,小后生耍拳弄棒在此,秧歌队跳舞在此,宣传队喊口号在此,村小学出操在此,生产队长派工在此,村民集体联欢在此,过了老人时出殡扎山还得在此……看看那些放置在禾堂周边的青石条,上面雕刻有象棋、三三棋、老虎棋、九宫棋的棋盘,那就是茶余饭后最佳去处的标志,大家可以坐在一起谈谈白,开开会,下下棋,打打牌。不管下棋或者打牌,纯粹娱乐,不含半点赌博因素,输了的不过是被贴贴胡子、画画乌龟。如果这些你也不参与,秋冬的晌午躺在上面晒太阳、暖日的夜晚躺在上面晒月亮也挺好。

    还有一件事儿不可不提,那就是打篮球。每年春节周围十里八乡的后生仔结集在此进行篮球赛,当一个个后生仔在此生龙活虎时,当一群群孩子在此跃跃欲试时,这里爆发了最令人热血沸腾的喝彩。每当此刻,大禾堂以篮球场的角色,显示出强大的承载价值。

    是的,大禾堂如此之宽,就算建两个篮球场都绰绰有余。事实上,当初修建好大禾堂,后生仔们还真想顺便立两个篮球场的球架,遭到老人们的反对而作罢。老人们认为,多埋两个篮球架子,多砍很多杉树,纯粹是浪费。一个篮球场,使用起来虽然偶尔有些拥挤,但足够热闹,所以后生仔们并不抱怨。

    篮球场基本上是后生仔的天下,只要不比赛,大姑娘和小伙佬都会过来抢地盘。女孩子三五成群地跳田、跳绳、抛子、踢毽子、炸线香,小伙佬则酷爱搞架、下棋、挈三三、打登螺、炸泥泡、翻纸板之类的循环对决游戏,以及斗飞机、榨油、拔河、老鹰捉小鸡、瞎子摸象等等群体斗战游戏,花样繁多,简单易行,可以接日不重样。玩得性起,一个个眉开眼笑,欢呼雀跃。

    这一天午饭过后,几个后生仔在打篮球,更多大老爷们坐在石条上聊天,七嘴八舌地,不知不觉就扯到了公需公安和茅肆姑娘的事儿上。甲感叹:茅肆姑娘真是走狗屎运。乙接嘴说:本来就是一直踩着屎过日子,滚屎虫蚾每天一大早就趷捡狗屎,就他们家最爱狗屎。丙调侃:那茅肆姑娘也奇怪,屎堆里长大滴偏偏长得一朵鲜花。丁吃味道:你不见越肥滴地里,苗儿长得越水嫩,花儿开得越水灵?

    他们这样穷聊,自然是张高球父女不在场,否则左一句滚屎虫蚾、右一句茅肆姑娘地肆意中伤人家,借八个脑袋给他们也不够张高球咔嚓。张高球经常早起捡狗屎没错,张宽云生在茅坑也没错,他却十分敏感别人喊他女儿的绰号,那是心底永远的伤疤。女儿的绰号他可以叫,因为那也是她的小名;别人也可以叫,但不能带半点歧视、嘲弄的神态。就在两年前,一位大后生不经意冒犯了茅肆姑娘的名讳,给他听见,他硬是追打了三里地,最后将那个大后生打趴才罢休。

    对于张宽云而言,父亲的绰号谁也不能叫,因为那个绰号本身就意味着歧视。滚屎虫蚾是什么?是雷公湾土话所讲的屎壳郎。蚾(bo),古书上就说是一种小虫。张高球身材矮桩,门户单薄,家庭贫寒,珍惜粪肥,也难怪别人如此看待。

    这一回,尽管张高球父女不在场,却惹恼了旁边一位闭着眼睛晒太阳的小伙子,张高铁突然从石板上一个鲤鱼打挺,长长的身子宛如一根柱头立在他们面前,“一群大老爷们怎木和老娘们一样嚼舌根,也不怕闪了舌头?”

    那群人中有人回话:“张火车呀张火车,只准你满嘴跑火车,就不准我们弹棉花?”

    张高铁:“那是弹棉花?你们明明在欺负人!没错,我侄女崽是屎堆里爬大滴,可你们家又好到天上趷了?还不一个卵样。”

    那人道:“老子不过是穷开心了几句,你搭白个鸡巴啊?”

    张高铁:“九卷卷,你毛还没有长齐,比嘴皮子你不是对手,比拳脚你也嫩了点,所以你最好闭嘴。”

    九卷卷:“老子已经讲了,你又奈何?”

    张高铁突然一个鞭腿甩过去,九卷卷却不躲不藏,伸手往他的小腿上隔来。九卷卷被扫倒在地,翻滚过身子,没事似地站起来。反而是张高铁一声尖叫,即刻痛得蹙了下去。原来那小子早有准备,手掌里藏着一块鹅卵石,迎着张高铁的小腿上敲了一下。

    你道这九卷卷又是哪里来的狠角色?原来他是西边院子金六福的老二张通财和他老婆胡姬花结婚满三年才产出的崽子,也是硕果仅存的崽子。他是老大,又是他们家永远的老大。如果说贪心的告花子张起贵是他的堂哥,歪心的滑石板张荣华是他的堂弟,那么那两个生物合二为一也不够捏成一个他这样的存在。他是雷公湾有史以来长得最出彩的家伙,九个发旋,从眉上以上两寸开始每排三个,一直排到脑顶顶,活像和尚的戒疤。只不过那是天生的圆纠纠的毛发旋涡,而不是后天的烙印。金六顺兄弟惊震于他的异相,讨论了半夜,给他取名张九贵,取寓久长富贵,意即九旋富贵。村民们送他绰号九卷卷。

    九卷卷禀赋异常,自小臂力惊人,韧劲十足,满岁后就能双手握着树枝吊足三分钟。到得三岁,别的同龄孩子还在爬糖泡鸡屎,他已能吊着树枝行动自如。过了六岁,更不得了,再直溜的大树也能自行爬上,攀至三四丈高的大树上也不害怕,穿山越岭如履平地,怪石林立的峭壁、幽深的岩洞成了他最爱去的地方。

    更奇特的是,这个力气上的怪胎,三岁之前不喊不闹不哭不笑,哪怕呀呀学语都不会。但就在他三岁生日那天,这个三年的哑巴突然开了金口,第一句话不是喊嗲嗲,也不是喊耶耶,而是一连串的惊呼“哎噫哟,哎噫哟,哎噫哟!”他老娘随之阵痛,给他添了一个弟弟,头上六个发旋。他父亲惊喜不已,给小儿子取名张六贵。张六贵打三朝也就是说满三那日,做酒,来了一些亲戚贺喜,张通财在招呼客人,张通玉和张通宝帮忙料理饭菜。九卷卷似乎对那一套没兴趣,他已经能说一些简单的话语,他伸手向他老娘说:“抱抱。”,胡姬花问:“你要我抱你吗?”,他盯着自己的弟弟,重复说:“抱抱。”,胡姬花:“你想抱毛毛?”见他点头,便将张六贵小心翼翼地将交到他手里,见他抱得稳妥才放下心来。他一声不响地抱着自己的弟弟走出卧室,他嗲嗲耶耶小心翼翼地跟在身边。他走到天井中间,抬头看天,张通财和胡姬花也跟着望天,忽然听到一声闷响,发觉不对,赶紧弓腰伸手去捞,可惜一根纱线也没能捞着,就那么一刹那张六贵头顶触地,撞在青石条铺就的地板上当场头破血流,呜呼哀哉。满堂屋的人呼天抢地,急着去抢救,唯独他一脸平静地出门跑开。

    说起来真是无巧不成书,张通财结婚迟,生育更迟,结婚第六个年头才生下九卷卷。张六贵被九卷卷阴死之后,次年,他们家再添一丁,头上三个发旋,取名张三贵。这一回,合家对他当贼一样提防,靠都不不让他靠近弟弟,就这样一直提心吊胆地养着,将张三贵养满三岁,他父母松了一口气,感觉大儿子也没有对他三儿子怎么样,或许错怪了他,小儿子的死只是他不小心而已。那天,张通财带领两个儿子去龙尾岗的地窖捡红薯,将直梯放进地窖,让张九贵下去捡,他很听话地下到地窖里装满两筐红薯,挂好绳勾由他父亲拉上去,然后自己通过直梯爬上来。那当儿,张三贵站在地窖口朝下看,张通财正在整理箩筐里红薯,猛然听见一声闷响,抬头发觉三儿子不见了,大儿子正在向远处奔跑。梦里反复出现过的催命的闷响,再次撞击在张通财的耳膜上。他往地窖里一瞧,坏了!仅仅一眨眼的放松,三儿子就掉进一丈多深的地窖里,又是头顶触地,撞在地窖中心凸起的泥矸石梯垫上,浑红的血水正在漫过黄色的泥岗石,染上红薯。待得他三脚并做两脚从直梯上赶下去,张三贵已经没有了进气。

    自张三贵夭折之后,不知道是张通财的种子出了问题,抑或惊恐于张九贵的作为,反正这个家再没有一粒籽儿跌落,张九贵切切实实成了这个家的独瓜种。

    有的孩子越长越美,他却越长越残,越长越诡,越长越像猿猴,身板不高,臂膀却长;身架不壮,力气却大,有人怀疑他是返祖,有人猜测他是混世魔王降生。难怪人们对他充满忧虑,因为自此以后,这小子的身上还多出一股奇怪的气势,什么猫呀狗呀看着他就叫、就躲,如同见了煞星。他家里除了圈养的生猪,其它放养的动物一概养不了,走地的鸡鸭鹅,是养一批就莫名其妙地死一批。如此尝试过几次之后,张通财夫妻也就绝了养鸡养鸭的心。

    待得他满了八岁,张通财将他送进村里的学堂,寄望老师教他一些做人的道理。可是这小子就不是读书的种,哪怕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都做不到,他的座位上除了灰尘还是灰尘,往往一个星期难得见到他一次身影,老师、父母都拿他没办法,只好任其来去自由。

    别人也不知道他一天到晚在倒腾什么,高兴时帮助父母做点活计,更多时候变成比野兽更野的存在,他进山,野兽遭殃;他进村,畜禽遭殃。你或许看见他经过某家的饲养畜禽的地方,但是没能亲眼见到他偷鸡摸狗,但是什么鸡啊鸭啊却莫名其妙地少了,不过你找不到证据,也就没法奈何他。如果你找到他家里看究竟、追责任,那你肯定找错了地方,因为在家里杀鸡宰鸭什么滴是很难躲躲藏藏的,血迹、毛迹、气味几乎无法藏匿,你看他父母无辜的脸色,你又怎么骂得出口?何况张通财也不是好相与的人,他年轻时去花寨偷女人,被发觉,爬窗逃跑,揪下来海扁一场,连同右脚大脚丫指被生生折断,恰好裕元先生出了远门,只好找一位瑶族土医治疗,救治不当,那一只大脚丫从此如同插入翅膀下睡觉的鸭头一样定了型,弯在脚手背上,从而有了尪尪老爪的绰号。

    坏不坏,对于这个家庭而言,不值得大惊小怪,只要不造杀孽,不严重伤害自己的骨肉至亲,张通财不在乎。这小子千不该万不该,却有两样好处,一是别人不敢随便招惹他家;二是他像山神一样转悠,经常性弄回野味,特别是蛇。别看他年纪不大,偏偏是抓蛇的好手,寸粗的毒蛇在他手里如同捏豆角,因此有人怀疑他或许能御蛇。家里养不了鸡鸭,张通财不用自己辛苦却有更加美味的蛇肉吃,你说他心里怎么想?
<<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
添加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