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5章 茅肆姑娘 05
好不容易掏了半腲桶,公输聪甩掉尿箪,捏着鼻子冲出茅房,哇哇哇哇吐了一地。张宽云在他身后给他拍了拍背,然后掏出自己的手巾给他抹了嘴,说:“还要不要继续啊?”
公输聪吐得眼睛里滚出生泪,不过还是倔强地回道:“继续,必须继续!”
然后咬牙切齿,转头又进了茅房和大鸟争夺资源。坚持着装满了两个腲桶,再也忍不住,他冲到太阳下吐得天翻地覆,满嘴苦丁丁。
张宽云:“哎,还真是好孩子,快趷厢房边,从水缸里舀点井水洗洗手,嗽嗽口,阿姨批准你快去快来。”
等公输聪磨磨蹭蹭回转来,张宽云道:“挑起来,跟我走。”
公输聪在城里长大,哪里挑过担子,更别说挑腲桶。他捂着鼻子,不知如何是好,“我从来没有挑过担。”
张宽云:“你原来讨过老婆吗?”
公输聪:“没,没有的事哩。”
张宽云:“那就是啰。关键是你想不想挑,好多人排队等着来挑,我还不答应哩!”
公输聪:“我挑,我当然要挑,当仁不让地要挑。”
这平生第一回挑起满满的腲桶,他笨拙得要命,起肩就差点把腲桶晃倒。张宽云靠过去,帮他稳住,忍住笑,又帮他将扁担放至正确的受力部位,道:“好了,就这样,一步一步来,不要急,免得和腲桶一起醉倒在大路上。”
公输聪刚刚从她身上吸了一鼻子清新的体香,马上发觉同时吸入一股子臭气,胃船差点翻转。于是,赶忙以练气功的心法,控制好呼吸,然后憋红了脖子,一步三摇蹬蹬蹬蹬地挑着粪桶往前走,走不过二十步就停下来,歇一歇再接再厉。张宽云背把锄头在前面带路,两人就这样沿着巷道走出了村口,碰见三三两两的村民,其中就有张高寰,他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公需公安啊,你下乡支援贫下中农就打个招呼呗,我叫人帮你呀!”又有人笑着打招呼:“嗨,恭需公安,还真滴是你啊!喰过晌午没有?”还有人笑问:“你迹是帮哪个卖苦力?哎哟,是宽云妹妹呀!喈喈,宽云啊,迹木好滴姑囝人选,你可是舍得!”
姑囝,雷公湾人对女婿的独特称谓。此时此刻,这位梦想成为张家姑囝的帅哥公安,为了追求心爱的姑娘,勇敢地挑起腲桶。但在大众场合,你说他不尴尬肯定是假的。
张宽云:“嘿嘿,他吹大气讲比我力气大,迹不试一试嘛!”
公输聪也不好作答,只是任由大家调侃。如此这般,直到出了村口,上了村道,拐过一个弯弯,张宽云:“放下,还是我来吧。”
公输聪满心欢喜地放下担子,走开来吐了一长串浊气,然后拿出笑脸讨好道:“是不是考核通过了?”
张宽云:“你想得美,对你滴考核才算迈出第二步。”
公输聪:“还有啊!”
张宽云:“那当然,本姑娘迹木乖,哪能便宜了你?”
两人边走边聊,公输聪总觉得有一双眼睛盯着他们,他猛然回头,却什么也没有发现,如此数次,亦然一无所获。张宽云挑着腲桶走在前面,说:“山里面喜木野猫野狗没有?莫奇怪,也别在意。”
“好。”公输聪回答,随后又问:“你怎么知道有双眼睛跟随我们?”
张宽云回过头,“你且看看,你滴眼睛亮,还是我滴眼睛亮?”
公输聪顿觉两束清朗而优美的目光直透心扉,不由叹息:“能够遇到你,也许是我这一辈子最大的福分!”
张宽云:“你不如对自己讲:我走了屎运。”
公输聪:“也对喔!”
两人相视而笑,公输聪不知不觉间不再感到粪便的气味那样难闻。
到了一块辣椒地,但见辣椒苗已经过了半尺高,开了不少百花,结出细小的青椒。张宽云示范给辣椒苗浇肥,然后把尿箪送入公输聪的手里,“该你做了。”
公输聪:“你呢?”
张宽云:“你浇肥之后,本姑娘接着要挖一些泥巴垒蔸,此外还要除草,还要监督你。总之,你做一样,我做三样,我是不是更更加忙?”
公输聪只得乖乖地接过来,按照她的指点给辣椒苗施肥。张宽云在他前面拔草,手脚飞快。完成除草,她就在他下手,用锄头松少量泥土,给浇肥后的辣椒苗垒蔸。泥土盖住腲肥,可以确保肥力更加持久,根植更深,并尽量避免招惹苍蝇。
看着她的好身材,公输聪立马觉得干劲十足。
张宽云突然没头没脑地问:“哎,我问你,你晓得屎滴味道吗?”
“死?除了痛苦、不甘,难道还有别的味道?”公输聪回答。
张宽云:“我讲滴不是死亡滴死,而是屎尿滴屎、拉屎滴屎,你晓得它滴味道吗?”
公输聪:“啊,那个啊,这个啊,那个这个就是臭呗,我都快给熏死了!”
张宽云:“你滴意思是很难闻,很难喰呗,可是你看迹些辣椒苗,它们滴白花、嫩叶一副笑嘻嘻滴样子。”
公输聪:“辣椒苗爱吃它,人不爱呀。所谓钱难赚、屎难吃,是个人肯定就受不了这个味道。”
张宽云一边劳动,一边说话:“龙涎香,你知道吗?”
公输聪摇头:“龙涎香?好像听到谁提起过。谁呢?我想想,想想,对了,我在公安干校读书时,吴老师讲跌打损伤药,提到过,当时一带而过,如今全没有印象了。”
张宽云:“那我比你有机缘。你不知道,我们院子里有一位很厉害很厉害滴老人家,我叫他老阁阁。老阁阁讲有一种化痰、开窍、活血、通脉滴稀罕药材,叫做龙涎香。龙涎香怎木得来滴了哩?原来,大海里有一种鲸鱼,他喰得太多,肚子里就有一些食物残渣得不到消化,然后被胆囊、肠道里分泌滴东西包裹着,和蜡块差不多,一团一团拉在海里。迹些鲸鱼屎一开始糗不可闻,但是漂浮在海面,经过一段时间滴海水浸泡,冲上沙滩,被太阳晒干之后,散发出来香味。迹种东西,名字也是有来历滴,相传,我国滴古人在沙滩上捡到迹些香料之后,却不晓得是喜木东西,于是请教那些炼丹滴术士。老阁阁讲,炼丹滴术士不只是想长生不老,也是民间或者宫廷滴医生,是一些很有见识滴人。他们去海边观察之后,认为那些香料是龙在海里睡觉时流出滴口水,滴到海水中凝固起来,天长日久,就成了龙涎香。”
公输聪:“吴老师好像是说过,龙涎香既是名贵香料,又是金贵药材。但是,想不到原来是鲸鱼拉的屎。”
张宽云:“喜欢它滴人,并不觉得它是一种屎,他们只觉得它香。哪怕明知道它是屎,依然痴迷不得了。据说,一些达官贵人花重金买入,把它装进香囊,带在身上,或者挂入蚊帐。”
公输聪:“你想说明什么?”
张宽云:“你要装傻充愣吗?”
公输聪嘿嘿嘿嘿,笑而不语。
张宽云又道:“我还听我们院子滴麦子奶奶讲过另外一种东西,她小时候,她妈妈因为爱喝咖啡,她爸爸就想尽办法,卖回上好滴咖啡,其中有一种叫做猫屎咖啡,特别贵,也特别香。”
公输聪:“猫屎咖啡么?我在书上也看过相关资料,说是东南亚有一种叫做麝香猫的动物,爱吃树上的咖啡果,然后拉出咖啡豆。当地人无意中发现麝香猫粪便中的咖啡豆有一种特殊的香味,于是洗干净,烘焙,磨粉,制成的咖啡果然特别香醇可口。而之所以味道很棒,是因为咖啡果经过了麝香猫的肠道发酵。”
张宽云:“那你还讲屎不好喰?”
公输聪狡辩:“不一样,哪能算一样?我以为你讲滴是人屎、狗屎、猪屎之类东西。”
张宽云抬起头,悠悠看着远方,“你知道吗?我喰过屎!”
任公输聪百般聪明,脑回路也给咯噔了一下,“啊,天下哪有这样事情哩!你可别为了逗我开心,编排故事。”
张宽云:“我讲滴是真话。”
“啊,除非有人逼你!”公输聪:“你告诉我是谁逼你的,我弄死他!”
“没人逼我。”张宽云说,然后久久沉静。
“有个小妹妹,很小很小滴时候,还在地上爬,她嗲嗲在一边忙着做事,不晓得她拉屎了,拉出好大一筒。她拉完之后,又满地爬啊爬,爬了一圈,爬转回来,爬到它滴旁边,看见它金黄金黄滴,好好看啊,好开心啊,她就用手抓起来,塞进嘴里。”她就像在说别人的故事,一边轻轻说,一边微微笑,眼泪却扑棱棱地滚落下来,“你晓得那是什么味道吗?小时候滴事情基本不记得了,单就记得迹个,迹辈子都不会忘记。告诉你,一点味道都没得,一点味道都没得啊,我呀我还嚼得吧嗒吧嗒响!”
公输聪放下尿箪,走过去搂住天她的肩膀,小声道:“你妈妈呢?”
“我耶耶……我耶耶在生下我滴第二年就饿死了……”说罢,张宽云嚎啕大哭。
公输聪紧紧地搂住她,感觉到她的抽泣,她的颤栗,她的深埋的伤痕,一句话都不敢讲。
一会儿之后,张宽云脸蛋红红地推开他,用手背擦除泪水,“迹个话,我第一次对人讲。知道我迹份经历后,你还敢要我吗?我可是喰屎长大滴,喰屎长大滴,你可得想好了。”
“要,我要定你了!”公输聪重重地点头,一副义无反顾的样子。
张宽云:“你别哄我,我如果受到伤害,就会两败俱伤。”
公输聪:“我发誓,我现在就发誓……”说着就要举手发誓,被张宽云拦住。
她说:“发誓又有喜木用?我要看实在滴,你要是敢把手伸进腲桶里,我就信你。”
公输聪片刻犹豫,随即一咬牙,就把手掌往腲桶里伸去,指尖就要插进粪便的瞬间,一只有力的手捉住了他的手腕,他奋力往下伸,却被她握住难下半分。他说:“让我体会一下你的痛苦。”
张宽云:“我相信你,你滴心进趷了,就当做你滴手也进趷了。”随后放了手。
公输聪甩了甩手,又用另一只手将之揉了揉,道:“你力气真大。”把手掌举到她面前,“你是螃蟹投胎的吗?”
张宽云破涕为笑:“反正你也打不过我,我就算是老虎你又待如何?”说罢,捡过尿箪,公输聪又抢过来:“你歇一歇,还是我来吧。”
张宽云:“我啊,我就是在屎坑腲桶边长大滴,你不一样。”说着,又来抢尿箪,公输聪不撒手,她说:“你趷挈草,想娶我就得学会做农活。”
公输聪依言去拔草,说:“这个我会做,我们家的后院有块菜地,我们家老爷子总是安排我除草。”
张宽云:“你父母都多大啦?”
公输聪:“我父亲五十八,我母亲满五十三啦。”
张宽云:“我怕你父母不愿意接纳我。”
“你想多了。”公输聪说:“我在这里工作,当然要在这里找老婆,在这里生活。最重要的是,是我想和你结婚,又不是他们。更何况我上面还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我可以不留在他们身边。”
张宽云:“总得要他们点头才好。”
公输聪:“他们肯定会点头,他们也是从农村出来的。何况你这样漂亮,这样能干,这样善良,他们就算打着灯笼找遍岳阳城,都难找到你这样好的儿媳妇。”
“我哪有你讲滴那么好?”张宽云道,稍顿,“你是不知道我滴绰号,不然你看到我肯定快快躲开。”
公输聪:“我知道。”
张宽云:“你怎木晓得?那天碰面总共还没讲足十句话。”
公输聪:“就是知道。我可是公安,公安!只要我想知道,我就有办法知道。不妨告诉你,不只是绰号,你的事情我嘿嘿知道的可多了。”
张宽云嘟哝道:“晓得了还找我,你蠢啊?”
公输聪:“不就是个绰号么,叫茅肆姑娘又怎么样,有绰号的人多了去,我也有。”
张宽云:“你也有绰号?喰国家粮滴也有绰号?”
“绰号是个人性情、体貌特色的表现,并不关你的身份。江湖人士多有绰号,平常百姓多有绰号,自古以来很多大官员大将军也有绰号,我这样的小小公安有个绰号哪里奇怪?”公输聪骄傲地扬起头,“本公子绰号豹子,因为本公子打架像豹子一样勇猛!”
张宽云:“切,你勇猛?”
公输聪:“我小时候可是孩子王,带着同学打过很多架。”
张宽云:“不是好多爱打架滴小哈子都当了红卫兵?”
公输聪嘿嘿一下,搔着头:“我也差点成了革命小将,不过,有一天被我爸关在屋里打了一顿。”
张宽云:“打得很重是吧?”
公输聪点头,“我三天都起不来床。不过,后来想通了。不然怎么想着当公安?不然哪来的运气遇到你?”
张宽云:“不是讲有缘千里来相会吗?或许你上山下乡也会来到雷公湾。”
公输聪摇头:“如果是那样,估计你也看不上我。”
张宽云:“我们龙泉一带,很少上山下乡滴城里后生。不过,我听说,那些后生中也有一些很不错。”
“那不一样。”公输聪依旧摇头,“我不读大学,不当公安,哪有如今滴身手?普普通通的臭皮囊,你才没正眼瞧哩。”
“有道理。”张宽云把指关节压得啪啪直响,随手一挥,“好了,如今瞧得上了,你就证明给我看一哈?”
公输聪一激愣,紧急朝后一跳,“哎嗨,现在是施肥除草的劳动时刻好不好!你就不怕把这些辣椒苗打坏了?”
“切,就晓得你没迹个胆子!”张宽云撇撇嘴,“话讲回来,你可晓得我滴绰号喜木意思?”
公输聪再次摇头。
张宽云一边浇肥,一边含笑道:“我这个绰号呀也和屎尿有关,你想不想听?”
公输聪:“我已经见怪不怪了,不过我还是愿意洗耳恭听。”
张宽云说的云淡风轻:“你真是一个坏家伙,迹个也想听。不过,我不怕告诉你,你记得我们在茅肆里遇到滴东西吗?就是那只大鸟。”
“那只大鸟仔?啊,那只大鸟!”公输聪又是一激愣,差点叫起来。随即觉得失态,自我调节后讪笑道:“一只鸟仔而已,和你有什么关系?”
张宽云:“关系可大了,因为它也叫茅肆姑娘。”
“啊!”公输聪惊叫,“完了完了完了!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