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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5章 茅肆姑娘 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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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输聪不止看清了他的相貌,从中判断他的体质、性格和人生,还注意到他的一双腿:右腿卷起裤管,露出一截老腊肉一般红亮的皮肉,踏一只破烂的解放鞋;左腿偏偏裹得严严实实地,还穿了袜子,穿在解放鞋里。公输聪觉得这双腿有些古怪。不过,两人之间还不熟悉,他忍住自己的猎奇探事心,笑着说:“我换了衣服,就不好认了。”

    “你上次来,我远远看了你两眼,你若不换衣服,我还是认得。”张高球也笑着回答:“老人家都是远视眼,你站得远些,我还看得点清,你走到眼面前,我都没听到你滴脚步声,可见我越来越老糊涂了。”

    张高球其实有更近的距离认得公输聪,那天公输聪在张高寰家喝酒,饭桌就摆在两家之间的堂屋里,张高球透过门缝瞄过几眼公输聪。但是,张高球不想那样说。

    公输聪:“老叔您谦虚了。”

    张高球:“公需公安是公家人,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找我有喜木指示?”

    公输聪:“工农兵一家亲,没事情我就不能来看看?我就是来看看你老人家,顺便混餐饭吃。”说罢,另一只手从背后伸到前面来,将一个网兜放在旁边的餐桌上。网兜里装着两瓶西凤酒,还有用报纸包住的一块新鲜猪肉,还有一纸袋的红枣。

    张高球心道:“我一个糟老头子,哪能值得收迹木贵重滴礼心?一个从未谋面滴人找我,肯定有所企图。”他将火烧旺以后,走出伙房用手拍了拍衣袖和前襟,把上面落的草木灰拍掉,回屋后说:“过来就过来嘛,没必要拿礼心。你请坐啊,我先给锅里加点米。”

    张高球进里屋从米缸里掏出一筒大米,倒进碗里用井水淘过之后,加入鼎锅,再加大半碗水。他淘米的时候,公输聪向火堂里添柴,可惜手生,火烧得不旺。

    张高球:“公需公安是城里人吧?贵府在哪里?”

    公输聪:“我在洞庭湖边长大,不过老家嘛老远了,东北,锦州,老叔你去过吗?”

    张高球:“那真是老远老远了,我下过广东挑盐,可没趷过北方放羊。不过,我们院子有个女婿趷过那方向,听他讲在那边打大战,死滴人就和割禾一样一片连一片,一层摞一层。”

    “可不是吗?听我父亲讲,老家其他亲戚连人带房被打地精光。我父亲参加解放军,随部队一路打到南方,后来就留在了岳阳。”公输聪道:“老家没了亲戚,所以我也没去过。”

    “唉,幸亏那个年代把大战打完了,不然还得收割很多人命。”张高球往火堂里添了一些柴,拍拍手,起身去弄菜,“对了,那木远,你怎木就到了我们迹个山旮旯?”

    “去年我从湖南公安干部学校毕业,分配到了这儿。”公输聪回答。事实上,他原本分配在县公安局,当时区派出所严重缺人,他主动请缨下调,因此到了舂陵区。

    张高球:“那真是难为你了。”

    公输聪:“不难为,到了九嶷,觉得也挺好的。岳阳是满目的水,九嶷是满眼的山,看着就心情舒爽。”

    两人正聊着,一位大姑娘拿着镰刀走进门来,“咦,怎木是你啊!”

    公输聪站起来,显得有些激动,“收工了?我顺路,就进来和老叔聊聊天。”

    见到两位年轻人对上了话,张高球立刻就明白了就理,这不是癞子脑壳上滴虱子,明摆着吗?不过,心里多少有些欣慰,女儿出挑一副好相貌,终归有人看得上眼啊!

    多了一双人手,张高球很快就收拾出一桌饭菜。张宽云升了两杯红薯酒,道:“你们两个喝酒,我喰饭。”

    公输聪:“你不喝点?”

    张高球:“她打少就是饭桶,一餐饭能喰两大碗,偏偏滴酒不沾。”

    张宽云笑道:“对呀,我就是饭桶,还是天下第一饭桶哩。”

    公输聪心道:“你还是天下最美的饭桶,让我一见钟情的饭桶,一天不见吃饭就不香的饭桶!”

    张宽云夹了两块腊肉、几夹青菜放在自己的饭碗里,一边满意地咂咂嘴,一边端着碗出了门,在火房外的条凳上坐下,侧耳靠近火房的木板墙。

    两位大男人碰了两杯,张高球放下杯子,盯着公输聪,“公需公安,讲实话吧,到我家所为何来?”

    公输聪端坐着让对方足足看了不下十秒钟,然后用双手端起一杯酒,把自己站得标直,郑重地道:“来求大人您把女儿嫁给我!”

    墙外的张宽云听得仔细,小心脏顿时蹦蹦直跳,白里调红的脸蛋儿上,如同胭脂水里滴入了红玫瑰汁,从眼角倏地红到了耳根。

    张高球也不接酒杯,任他站着,老半天才向他招招手,叹口气,“你先坐下吧。”

    他见公输聪不坐,就直接说:“你们不合适,你们一个天一个地,差距太大。”

    公输聪还是不坐,“不管如何,您老先喝了这杯酒,就当做后辈敬长辈。你喝了,我就告诉您理由。”

    张高球:“先坐下。”

    公输聪倔强地道:“你老先喝下!”

    张高球定定地看了他一眼,接过酒一口倒入喉咙,复又叹口气,“好了,我喝了,讲吧。”

    公输聪再满上一杯,用双手再次奉上,“老叔,请。”

    张高球接过酒,又一口干掉,如此反复喝了四杯敬酒,打着酒嗝,看着他不说话。

    公输聪给张高球碗里夹了菜:“老叔快吃点菜,压压酒。”

    张高球还是不说话,只是面无表情地盯住他。

    公输聪端坐下来,双手放在腿背上,“我从来没有想到过,像现在这样只因看见一位女孩,就一门心思想着我要和她结婚。从学校到上班,这些年,我要么想着好好读书、好好练功,以报效国家,要么一门心思扑在工作上,从来没有考虑过个人感情问题,这样子直到遇到宽云妹妹。老叔,我不是那种口是心非的人,也不是那种投机取巧的人,更不是那种势力市侩的人,我是打心底觉得我今后的生活离不开宽云妹妹了。”

    张高球:“你们都没有相处过,哪里谈得上离开离不开?”

    公输聪:“如果不是日思夜想宽云妹妹的好,我干嘛现在来求您老?”

    张高球:“就算你讲滴是真滴,那你们认识多久了?见过几次面?”

    公输聪:“不瞒您老,我大前天才遇到宽云妹妹,就见过一次。”

    张高球:“你们相互了解吗?”

    公输聪:“了解不了解,有什么看面相就可以了,我一眼就觉得宽云妹妹特别善良、纯朴、聪明,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

    张高球:“那意思是你根本不了解她,就凭长相就来求婚?我且问你,我女儿漂亮不?”

    公输聪满脸欣喜,频频点头,“漂亮,漂亮,非常漂亮!”

    张高球:“讲穿了,你就是因为我女儿漂亮,你不过是好色之徒。”

    公输聪给刺激得脸红脖子粗,呼地站起来,“老叔,老叔,您莫冤枉我,我不是好色之徒!宽云妹妹是很美,她就像山里的凤凰,我没理由不喜欢她的相貌。可是,这只是原委之一,最让我动心的是她的性情,她穿着旧衣服却洗的干干净净,她家里穷却很开朗乐观,她一个女孩子却愿意出手帮助别人,她长得好看却不把色相当做本钱去攀高枝。就凭这些,我就打心底爱她,敬她,佩服她!……”

    他越说越激动,继续喋喋不休,不期然张宽云从门外一步跨入,站在他面前,“你很想我嫁给你是吧?喰完饭,你跟我走一趟。”又笑着拿大拇指擦了一下鼻子,凑近他的耳朵轻声说:“多喰点饭菜啊,不然嘿嘿!”

    吃完午饭,张宽云马不停蹄地收拾了碗筷,洗了碗,喂了猪,然后拿起扁担去挑井水。在一旁和张高球聊天的公输聪站起来,说:“我帮你。”

    张宽云:“你先待着吧,等下有你表现滴机会。”说完,自顾挑着空桶而去。

    等她挑回井水,公输聪连忙向前要帮她把井水倒入水缸。看他手忙脚乱的样子,井水洒出不少,张宽云抢过剩下的一水桶,“一边呆着吧,莫帮倒忙,不然我滴井水白挑了。”

    公输聪有些尴尬,张宽云却用水箪舀了水递给他,道:“我滴井水甜又美,喝进肚子甜得很。”

    公输聪接过水箪,咕噜咕噜一饮而尽,完了咂咂嘴,又叹口气,“真的甜喔,这井水说不出的甜爽!”

    张宽云:“雷公湾滴井水在本地十里八乡最为有名,喰再多也不胀肚子。”

    公输聪:“这样神啊,我得多喝点咗。”心里却赞叹,好山好水育佳人啊!

    等公输聪再灌了半箪井水之后,张宽云说:“好了,你甜也甜过了,现在跟我走。”说罢,拿了扁担就出门。

    公输聪跟住后面,问:“去哪里呀?”

    “你挑我,我挑你,我也要考考你。”张宽云说:“你若怕了,就不用跟着我。”

    张高球知道自己的女儿功夫好,鬼点子多,心中有数,所以只是微笑,随他们去折腾。

    走出东大门,下了石板铺就的台阶,也就是那天两个相遇的台阶,张宽云毫无征兆地一扁担就向他劈过去。公输聪个子挺高,比张宽云高出一个头,高个子遭遇劈砍,一般而言更不容易躲开,好在在学校苦练过擒拿格斗,赶忙侧身往旁边躲避,眼见扁担就要砸在他的肩膀上,张宽云将扁担朝侧面一转就收在了身边,带着点小嘲弄笑道:“你好像不够我打喔!”

    公输聪:“你那是突然袭击!”

    张宽云:“你做公安,遇到坏蛋,他们不给你突然袭击?”

    公输聪顿时气结,嗯嗯啊啊道:“你不和我比过,哪里就敢肯定我打不过你?”

    张宽云:“那天你败了,今天你又败了,你还想怎木比?”

    公输聪:“我要和你正式打一场。”

    张宽云:“好,我答应你,不过等下子你过得了关再讲。”

    公输聪:“啊,还要过关?不会又袭击我罢?”

    “嘿嘿,不会,一点也不会。”张宽云突然俯身过去,低语:“你很怕我袭击你?你既然想讨我做老婆,以后打不过我,你就不怕得气管炎?”

    公输聪很是气结,原来光想着她的好处,就没有考虑过找一个强大的女人的害处啊,这是没有思想准备。于是心里吊着十五个瓶子,七上八下,叮当作响地跟着张宽云走进了茅厕,心下嘀咕:解手,也不要两个人一起进啊,这也太快了是吧?却见张宽云把茅肆板板掀开了两块,一只大鸟冲飞而去。见得那大鸟,他立马面色难看。

    张宽云一副善解人意的神态,“是不是喰了迹个鸟仔滴亏啊?来来来,我给你报仇滴机会。”说罢,取来一担腲桶,又将一个长柄的尿箪塞进他的手里,“那种鸟仔最喜欢在茅坑了找喰滴,你现在把茅坑里滴东西抢了,你就算赢了!”

    “啊,这也算赢?”公输聪有一种被耍的心理,“我怎么做?”

    张宽云:“迹还不容易?把大腲舀出来,倒进腲桶,然后挑到地里,再然后浇了地,再再然后嘿嘿你就算过了第一关。怎木样,好简单是吧?”

    所谓大腲,即为雷公湾人对人的粪便的俗称。腲,就是粪便之类的肥料。人类的粪便经过在粪池或者茅坑中长时间的发酵之后成为大腲,成为肥料。相应的概念:牛粪又称牛栏腲,猪粪又称猪栏腲,捡狗屎也叫捡腲,装粪便的木桶又叫腲桶,装粪便或者肥料的竹筐又叫腲框,收拾粪便的铁挂又叫腲挂,以此类推。

    公输聪一边小心翼翼地用尿箪掏大腲,一边臭得恨不能丢掉手里的家伙扬长而去。可是,这不可能,张宽云虎视眈眈地看着他,他只得咬牙坚持,心里打翻五味瓶,“我的天呀,追女孩原来这样麻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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