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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5章 茅肆姑娘 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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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午,张宽云背起锄头,去参加队里的集体劳动,刚刚走到村口就望见一群小孩子在那儿干吼,其中一位就是张宽阔:

    茅肆姑娘尾巴长

    不穿花衣穿黒棉

    茅肆板板上扭屁股

    茅肆板板下跳大仙

    茅肆姑娘尾巴长

    不爱大米爱蛆粮

    茅坑窝窝里看屁股

    茅坑窝窝边找姑囝

    同行的一位姐妹听不过耳,对她悄言道:“宽云,冒天系子先前咬公需公安滴舌根,迹哈哉又在乱唱三千,把你也挈了进来哩。”

    张宽云:“他滴嘴巴里灌了蛆,他爱嚼就随他嚼罢。”

    “可是……”那位姑娘见张宽云自己都不在意,到嘴的话又缩了进去,只在心里头嘀咕:“就你本分,换做我,我不把他滴阔嘴撕成两块皮,我不姓张!”

    各位看官,你道张宽阔怎么胡诌他堂姐了?原来这里头有个故事:当年,张宽云的老娘挺着大肚子进茅房,突然阵痛,竟然像屙屎一样将一个娃娃屙进茅坑里。她老娘晕血,倒在茅肆板板上,娃娃掉进粪坑里,惊得里头一只大鸟冲出孔眼,冲出茅房,娃娃也就哇哇哇哇地哭叫起来。好在她的父亲张高球就在屋边的园子里种菜,听见哭声赶了过来。情急之下也顾不得卫生,他用牙将脐带咬断,再将他老婆从茅肆板板上抱下来,放在一堆干草上。随后,又手忙脚乱地搬开茅肆板板,将半埋在粪坑中的娃娃掏出来,用手掌将娃娃身上的蝇蛆抹掉。好像是心有灵犀,那娃娃停止了哭叫,竟然对着他咧嘴一笑。

    这一笑,几乎让他的心碎掉,他再也忍不住嚎啕痛哭。

    仅仅哭嚎几声,就戛然而止,他痛骂了一句张高球你哭个球,救命要紧!随即大声呼救,求人过来帮忙。

    再说张高球的父母俱已去世,除了弟弟张高寰也没有其他的直系亲属。那时候,张高寰还没结婚,自从他嫂子进得张家的门,他就主动和哥嫂分了家,但毕竟住在同一屋檐下,他哥一家住东厢,他住西厢。此刻闻讯跑过来,他哥将娃娃往他手里送,张高寰后退不接,还说:“满身滴屎尿,我怎木抱啊?”

    张高球:“你是我老弟,你不帮我抱?你嫂子还昏在草堆上啊,我要救她滴性命啊!”

    “我趷喊人来。”张高寰说罢,转身离开。

    一个小时之后,等他将花玉珑从山上找回来,顿时傻了眼。

    原来,他哥无可奈何,只得孤家寡人地和时间赛跑:先将娃娃抱回家,用棉被将娃娃包起来,再急匆匆地将老婆抱回床上,又冲到大门口大喊救命。他家住在东北侧,离其他人家有些距离,吼了一嗓子,他又赶回屋里救急。好赖来了一位老奶奶,帮他烧水,给娃娃洗澡,修剪脐带,找香油给伤口消毒。他自己在老婆身上掐呀按呀,终于醒转,却和瘫子一样手不能动,与哑巴一般口不能言。

    他老婆曾庆云是他大舅家的女儿,两人你情我愿结的婚。她前后给他怀了三胎,前面两胎全都流了产,五九年好不容易产下这一胎,却差点丢了命。

    如果张高寰及时帮帮他哥,或者第一时间把裕元先生找过来,或许不至于如此糟糕。可是,他找来的却只有接生婆玉珑奶奶,即便如此,也是严重迟到了。

    张高球问他:“裕元阁阁呢?”

    张高寰回答:“他老人家不知在哪座大山里,没法找到。”

    张高球:“你不会喊还是不会问?”

    张高寰:“我又不是高音喇叭。”

    他哥锥他一眼,只一眼,“张高寰,听好了,从今以后,你就是我张高球滴仇人!”

    好在有裕元先生雪中送炭,免费为曾庆云治疗了大半年,又是喂药,又是针灸,好不容易可以柱根棍子下床走路,偏偏翻年大灾,那日子没法过啊,健康的人都自顾不暇,何况这样羸弱的人?张高球一把屎一把尿地将张宽云的生命勉强维持住,已是谢天谢地,哪里还有多余的粮食和精力长期照顾病入膏盲的妻子?无可奈何,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老婆被饿牢鬼劫走。那年月,满世界闹饥荒,窝在山里的雷公湾好歹只死了四个人,一个执意替家里省口粮而上吊自杀的老者,一个进山里摘野菜失足跌进岩洞的儿童,一个是裕元先生的大儿媳寥承艺,摘野果时被人偷袭而摔下悬崖,再一个就是曾庆云。

    从此,父女俩相依为命。在张宽云满周岁的那一天,他对着女儿说:“女崽啊,我们迹里有一种鸟仔叫做茅肆姑娘,它活得最低贱,同时又很命硬。你生在茅肆里,就和那茅肆姑娘差不多,所以嗲嗲就想,以后你滴小名就茅肆姑娘!”

    万花冬腊随雪退,百鸟飞燕带春归,带春回归九嶷人家的候鸟,绝大多数都进了山林,少量几种徘徊在村边,只有极个别的进入村庄,譬如燕子、茅肆姑娘。

    与小巧而寻常的燕子不一样,茅肆姑娘的长相极其醒目,白额、白腹、黑白相间的翅翼,其余通体乌黑,修长的体态加之长长的翘尾,头尾长短总有尺余,单以品相而论,可谓天生的高冷女神。

    它与喜鹊可能是近亲,却不像花喜鹊那样卖弄骄躁的嗓门和轻佻的舞步。它总是独来独往,哪怕从茅房的窗口一闪而逝,也能飞成一道黑白的光带,轻盈优美地隐入山林。

    它有一个怪癖,专爱钻农家的茅肆。它在自己的生存法则中独辟蹊径,深入到最肮脏的地方,专以蝇蛆为食。你看它的毛色,白得闪眼,黑得反光,就能推断出它是吃得饱饱的,过得好好的,就和活得滋润、穿得光鲜的大家闺秀差不多。然而,雷公湾的先人就是不把它看成大小姐,就凭你穿行于茅肆而自食其力这一点,顶到天就是一个贫家女儿的命。如此低贱而又如此拌蛮的生命,合该称做茅肆姑娘。

    它的工作其实比掏粪工还要深入一等,是踩在粪便上直接从中觅食。即便如此,它的羽翼看上去总是那么干净,那么冷艳。总而言之,这是一种最入尘的鸟,出落最脱尘的相。

    再说那公输聪,次日半个上午又来到雷公湾,在村口碰到张高寰,张高寰立刻迎上去打招呼。寒暄两句,公输聪很直接地说:“寰叔,正要找你帮个忙。”

    张高寰说:“供需公安,帮忙不敢当,有喜木指示您请讲。”

    公输聪压低了声音,“我看上你家侄女儿,能不能帮我做个媒?”

    张高寰满心欢喜,说:“做媒?好事!到屋里趷坐好了,让我老婆炒几个菜,我们一边喝酒,一边谈事。”

    公输聪:“喝酒不急,我心急。”

    “那好吧,先聊一会儿,再喝酒不迟。”张高寰说:“上回招待不周,迹一次您得给个机会让我补救补救,让我好好敬您几杯。”

    公输聪:“我等下还得赶回去上班,你先应下我的事情,把你家侄女儿介绍给我。我今天匆匆忙忙,两手空空,都不好意思进你家的门,回头我准备好了礼物再来登门致谢!”

    张高寰:“能和公需公安办事,哪里能要礼心?我高兴还来不及哩。只不过当介绍迹种事是急不来滴,古话讲得好:心急喰不了热豆腐,所以只要您托付给我,我准备周全了,自然一步一步给您办妥当。”

    公输聪搓手道:“夜长梦多啊!”

    张高寰哈哈大笑,“到了年龄急着讨老婆也很正常,我当年也和热锅里滴螨趛子一样,相中滴女孩恨不得立马抱回家。可是公需公安,我有好多个侄女崽哩!”螨趛子,是雷公湾人对蚂蚁的俗称。

    公输聪:“冒犯相问,寰叔有几位兄弟?”

    张高寰:“堂兄弟够一个加强排,亲兄弟还有一个。”

    公输聪:“那就对了,我看上您亲兄弟的女儿,她叫张宽云。”

    “公需公安,您没讲笑话吧,您看上张宽云?”张高寰吃了一惊,摇手说:“迹个一点都好笑。”

    公输聪点头,“我是认真的。”

    张高寰说:“您知道她滴绰号吗?茅肆姑娘,就是茅肆滴茅肆,解手滴茅肆,再加上姑娘两个字。您晓得迹个绰号滴意思吗?”

    公输聪问:“什么意思?”

    张高寰正待回答,公输聪就打断了他的话:“即便您告诉我什么意思又有什么意思?您也莫解释了,圣贤在民家,她人品好就足够了。”

    张高寰:“话虽如此,但我还是建议您换一个。我滴侄女崽十几二十个,长相漂亮滴也有四五个哩。对了,我们家宽晴也漂亮啊!那天喝酒您也看到了,我没乱讲对吧?虽然她年纪少了一点点,但少一点更好啊!”

    公输聪:“我干嘛要换?我就认得张宽云,我就认定张宽云。”

    张高寰:“公需公安,您就来了一回雷公湾,真滴还不了解她。您起码再熟悉熟悉,再比较比较,结婚可不是儿戏,得慎重对待对吧?”

    公输聪:“我一眼就看中了她,不行吗?”

    张高寰:“她还不够结婚滴年纪,没满十八岁。”

    公输聪:“年龄不够,我可以等她。先订婚,以后再结婚,难道也不行?”

    张高寰:“唉,不是不行;唉,还是不行,您迹个媒,我我我呀做不了!”

    公输聪:“为什么?”

    张高寰:“公需公安,我也不怕您笑话,我锅把我当仇人啊!”

    “那就不烦劳你了,我自己找她!”公输聪说罢,调头就走。

    张高寰在背后追着,急忙改口:“公需公安,公需公安,您等等,您等一等呀,我做,我做媒还不行吗?”

    公输聪回头看他一眼,“你刚才说得对,你还真的不行!”

    等公输聪走远,张高寰朝着他的背影吐出一口浓痰,“我呸,一个喰屎滴,一个找屎滴!”

    又一日,张高球正准备烧晌午饭。他把淘好米的鼎锅放在撑架上,又用烧火棍将火堂里的草木灰扒开,露出里面的火嗣。所谓火嗣,就是木柴燃烧透彻之后的燃炭,农家常用草木灰将其覆盖,隔绝过多的空气,备为火种。因为用松柴、茅草燃烧后留下的火嗣不易保留,此刻的星火点点,将近熄灭。于是,他伸手从火堂后头的木架上找出一盒火柴,打开看了看,只有半根脱掉火药的火柴杆,便随手丢在火嗣上,上面再放一把龙毛须,拿过吹火筒朝着火嗣吹啊吹。星星之火在吹气的带动下,一闪一闪,越来越旺,谁知一声突如其来的激烈喘咳,将仅有的一点火星喷得灰飞烟灭,草木灰扑头盖脸地落下来,弄得他一阵咳嗽,褶皱纵横的颈脖子都憋得浑红。

    稍作停息,张高球正要从小板凳上站起来,一支手伸到他的面前,“老叔,用这个。”

    伙房里光线较暗,放在手上的打火机,闪烁着金属光泽。

    他扭过头,抬起来,沿着手臂往上看,是白衬裳,再往上是一张英姿焕发、亲善敦和而又笑意融融的脸。

    张高球:“你是?”

    “我前几天来过雷公湾,老叔可能不认得我,我叫公输聪。”来人回答。

    “喔,你就是那个公需公安啊,失敬失敬。”张高球一边讲话,一边要站起来,却差点跌倒。公输聪手里捏着打火机,正要用手掌抵住他,他自己却稳住了。

    公输聪:“老叔没事儿吧?”

    “没事,就是脚后跟痒了一哈。”张高球道,又指了指旁边,“你请坐。”

    他接过打火机,再次蹲下去,点燃龙毛须。雷公湾人称松树为龙栩,称其叶子为龙毛须。龙毛须变枯黄之后脱落,在大片大片的松树山地面铺满一层厚厚的咖啡色落叶,雷公湾人以竹括子将其收拢,用箩筐或者畚箕挑回来,作为引火材料。

    “多谢啊!”火焰在火堂里跳跃,照亮一张松球脸,“你看我老眼昏花,就没认出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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