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5章 茅肆姑娘 02
却说公输聪小酌了几杯,微醺,内急,主人家想送他去厕所,被谢绝,就只好告诉他厕所的位置,由得他自个儿去方便。
张高寰家的茅厕在正屋东侧,从东侧大门出去,踩着石头砌的台阶下行两三米,再拐个弯弯,一排水砖砌墙的茅草房里有猪栏、牛栏、柴草房、杂物房和茅厕。公输聪走的匆忙,不期与一位勾着头上坡的大姑娘撞了个满怀。那位姑娘脚跟硬是扎实,明明处在下风位,竟然没有被撞倒,反而把公输聪顶了一个趄趔。她一手挽着一筐满满的猪草,另一只手空着,说时迟那时快,一把就托住他,谁知用力过猛,公输聪竟然顺着她的臂力朝她压了过来。姑娘一扭身就站到了上风位,再次拉住他,没让他跌倒。直到此时,双方站稳,方才看清对方的相貌。只一眼,就叫公输聪灵魂出窍,都说山中出凤凰,我的天呀,竟然让我遇见了!
眼前是一位水灵灵的农家妹子,洗得泛白的青布衣裳难以掩饰白净的肌肤。阳光照在她的额头上,雪粉泛光。有人把阳光色誉为农村姑娘的标准肤色,原以为阳光色就是栗色或者古铜色,这一回总算看见不一样的阳光色,那就是春光照耀在桃花上,剔透出淡雅的粉嫩。她的脸蛋就和雪花膏里混合了些许桃花汁,然后倒模出来的一样。如此天生丽质,哪怕在号称美人窝的长沙城里也极其罕见。更为难得的是,这位姑娘与娇娇欲滴无缘,反而十分矫健,飒爽俊美。齐整的刘海下面是一张玉质的瓜子脸和一截红润的天鹅颈,颈嗓中央一颗米粒大小的朱砂痣以及右侧两点芝麻粗细的黑痣,不仅未破坏美感,反而倍添韵致。黑宝石般的眼珠,显现出微微责怪的神态。小巧而挺翘的鼻尖上面布满细腻的汗珠,粘着鲜红的莓子汁的柔唇呼出一口气,公输聪随即闻到一股清甜的浆果香。
公输聪很奇怪,这位天天下地劳动的姑娘为啥晒不黑?当然,这样的话是问不出口的,他压抑着皮囊里那头兴奋的公鹿,赶忙搭话:“惭愧,惭愧,唐突到姑娘了。”
大姑娘:“唐突,喜木唐突?你吐糖了还是吐口水了?”
公输聪:“哎嗨,对不住啊,我我我说我冒犯姑娘你了。不对不对,我的意思是我冲撞到你啦!”
大姑娘给盯得不好意思,突然记起自己还抓着对方的手,连忙松开,又托了托另一只手上挽着的猪草篮,脸蛋上平添了一抹桃红,却道:“喔,我又没有喰亏,喰亏滴是你呀,不用道歉。对了,你没事吧?”
公输聪:“幸亏姑娘眼明手快,姑娘你真的好身手!”
大姑娘浅浅一笑:“你也不赖,就差一丢丢。”
公输聪:“你是寰叔家的姑娘?”
大姑娘:“寰叔?呜喔,你讲滴是张高寰吗?他是我满满,我们住在一栋院子里。中间一间堂屋,一边住他们,一边住我们。”
“那感情好,我们认识一下。”公输聪伸出手,“你好!我叫公输聪,九嶷县公安局舂陵区派出所的公安人员。”
“你是区里来滴干部?”大姑娘蜻蜓点水地碰了一下他的手掌,赶忙缩回去,那样子大方中多少有点扭捏和害羞,“我叫张宽云,龙泉公社雷公湾大队第一生产队滴社员。”
公输聪却注意到她的两条大辫子,乌黑闪光,垂过了腰线,悬到了翘臀,伴随身姿轻柔地摆动,别有一番风情。
“我是来……”他突然记起此行的目的,这样的意识一上来顿觉膀胱胀得可怕,于是一边说“我先去上个厕所”,一边转身就跑,毕竟心里有点不自在,跑得很是着急。
大姑娘笑了笑,也不在意,自顾自挽着篮子上坡。没走几步,发觉篮子里猪草在刚刚的碰撞中跌出不少,撒落在石阶上。于是躬着腰去捡起来,放回篮子里时看见夹杂在猪草间的两包用油桐叶包裹的东西,就取出一包,招手说:“同志,我请你喰……”突然意识到人家急匆匆去蹲茅厕,便戛然住口。
原来雷公湾的许多稻田都是梯田,梯田的田坡又高又陡,上面密密麻麻地长着茅草和柴荆,影响稻谷的生长,于是每隔一两年都需要用镰刀将它们修理一番。这一天上午,张宽云出工就干这个。她在修理田坡的过程中,顺便摘了许多嫩叶做猪草,又顺手采了很多插田葡,慰劳自己之余,用油桐叶包了两包,放在篮子里。
这一会儿见这个公安不赖,原本一冲动,就想送一包给他尝尝。
她这样想着,胸口里没来由蹦蹦直跳,于是自言自语道:“呸呸呸,张宽云,你好没廉耻哩!”,于是小跑着回了家。
九嶷的农家将厕所叫做茅厕(mao2 si),或者茅坑。如今,很多人把厕字读作ce4,实际上这个字的发音是有讲究的。词典学家王光汉先生指出:厕,读cè的常用义为至秽处,也就是大小便的地方,这一读音下的用词如:如厕、厕所;而表示间杂、插置,也即不只是作为如厕的地方,作为一种建筑形式,里面还包括别的用途,例如猪栏、杂物间、肥料间等,当读ci。三国时代的训诂书《广雅》释言篇标注:厕,间也。南梁顾野王编撰的《玉篇》广部标注:厕,杂也,次也。《说文解字》:厕,清也,从广则声,初吏切。保留了很多古音的粤语、苏州话,都将其读作ci。也就是说,在上古音、中古音时代,中原和南方,厕字基本上都讲作ci。《唐韵》、《韵会》(元朝)标注:厕,初吏切,《正韵》(明初)标注为初寺切。估计是明朝迁都北京之后,官话受到北方话的影响之后,近代官话以及现在的很多方言里,厕音才演变出了si。至于书写方式,有些人出于读音的原因,将茅厕写作了茅肆,九嶷人就是其中之一。
在九嶷民间,茅厕(茅肆)属于农家的配套建筑,从节约成本的角度出发,通常盖着茅草,所以这个写法是比较名副其实。九嶷民间的茅肆,老式的茅坑多半以厚木板合成的三尺多宽、六尺多长的大木箱,缺少木材的家庭就在茅肆房里挖一个泥坑,用三合土夯实则可。不论木箱的抑或三合土坑的,都得在上面盖一层锯有椭圆形或者长方形孔眼的木板,这层盖板就叫茅厕板板(茅肆板板)。乡民蹲茅坑,就踩在茅肆板板上,对着孔眼注入排出物。
蹲茅坑是一种畅快淋漓的过程,有的汉子喜欢一边排泄一边抽喇叭烟,有的人找一本书或者一张报纸顺便看一看,有的孩子甚至拿一把弹弓,一边放松,一边瞄准墙角的蜘蛛射击,打中了蜘蛛便哈哈大笑,全然不怕臭气灌入喉咙。
且说公输聪褪下裤子露出屁股刚刚蹲下,心里叨念着刚才的艳遇,突然感觉到下身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惊悚之下他下意识地抬了抬屁股,才发觉一只大鸟冲出茅肆板板的孔眼,向着茅房窗口蹿飞而去,黑白分明的身影瞬间而逝。他还没开始大解,却莫名其妙地让大鸟撞了大鸟,还让屁股上绽开一朵黄花,那股恶心的劲儿随即包围全身,弄得他一阵干哕,差点呕出来。好不容易完成作业,又用去几张报纸擦了屁股,他逃跑似地冲出茅房,尽力呼吸了几大口新鲜空气,就为留在雷公湾做客的举动而后悔起来。可是,转念一想,要不是留在这里,哪里遇得见那么漂亮的姑娘?如此胡思乱想着,他在户外呆了几分钟,估计身上的异味散发得差不多了,才回到堂屋。眼睛轱辘轱辘地转了两转,抱拳道:“寰叔,今天的麂子肉太好吃了,多谢您盛情招待!我本想陪你们多喝几杯美酒,多吃几口美味,可惜公务在身,不敢耽误,我这里先撤,你们慢慢喝酒。”
张高寰站起来,“才喝到半路高头,还没有尽兴,哪能就走?”
“我是真的有事,耽搁不得,你们千万别客气。”公输聪说罢,拿出两张壹市斤的粮票,拍在张高寰手里,“身上带的粮票不多,这点先给您,您拿着。我知道相比寰叔的盛情,确实少了一点,以后有机会,我在补回给您。”
张高寰哪里肯接,起身将粮票往公输聪手里塞。公输聪坚决不接,说:“政府有规定,到老乡家里吃饭必须给伙食费。你若不收,等于让我犯错误。”
张高寰无奈,只好收了粮票,却拉住他苦苦挽留:“您要我收粮票,我就收了。俗话讲得好:喰饭不耽工,就算有天大滴事也不差喝酒滴时间。你看我爱人又炒出一碗腊鱼来了,你总得尝一口呀!”
这厢公输聪与张高寰互相拉扯,一个要走,一个硬留,旁边端着饭碗的一位平胸高的小孩却皱着鼻子道:“怎木怎木,我闻到一股屎糗?”
同桌陪酒的一位后生笑骂:“冒天系子,你莫乱讲邪魈!”
哪位被称之为冒天系子的小男孩,大名张宽阔,是张高寰的满崽。他长着一双大大的斗鸡眼,大家都笑话他眼珠子长到了脑顶顶,这会儿他冒着头左扭右扭,“我没乱讲呃,真滴有股屎糗哦,你们哪个打屁了?”他往那后生身后转了转,鼻子和嘴唇一翘一翘地,“嗯,嗯嗯,有一点糗,但又剋是很糗,唉,剋是你。”又往他母亲胡赛莲和姐姐张宽晴的身边转了转,“也剋是你们。”他姐姐道:“你发羊角风啊,你那木喜欢喰屁?”,他老娘也说:“坐下来喰饭,正经点。”
他不理会她们,自个儿又转悠到了父亲和公输聪一侧,“呃,不对不对。嘿嘿,我讲哩,难怪,公需公安,你是不是屙屎屙到裤裆里了?”
这话儿,这做派,不仅让张高寰脸红,心里责怪这臭小子没头没脑,更加让公输聪臊得慌,想辩解么嘴巴里却像塞了一团棉絮。
张高寰对着那小子吼道:“滚你滴蛋!大人讲话你插喜木嘴?”又对公输聪赔不是,“公需公安您大人千万莫记小人过,迹混账小子胡说八道哩!”
那位陪酒的后生也在一旁替他掩饰:“没有滴事哩,公需公安滴裤子干干净净。”
这话儿入得公输聪的耳朵,反叫他更加难堪。神马叫有苦难言,这就是。他心里头一千匹草泥马涌过,也学着冒天系子的神态,眼睛看着瓦顶顶,蚊声蚊语道:“刚刚有一只鸟……”
大家把头都抬起来往那梁上搜寻,他唰地脱离张高寰的手,等大家反应过来,他已经冲出了西大门,扬长而去。
而堂屋里又是一番景象,原来张宽阔被他父亲驱赶着,端着碗正要离开,偏偏耳尖得很,他的先天性的抬头望也给了他快速反应的时机,公需公安的话让他茅塞顿开,他拍着手放肆地叫起来:“哈哈,公需公安,你碰到茅肆姑娘啦!”
他要拍手,手儿一松,饭碗啪地一声摔掉在地上,烂成几瓣。
他父亲恨得咬牙切齿,一掌就扇在他的阔嘴上,“我叫你冒天,我叫你冒天!”
等两位成年人追出大门,公需公安早已冲到了村口,望着他的背影,张高寰张了张嘴,什么话也喊不出来。而堂屋了,那小子坐在地上嚎啕,“吼吼吼,我又没乱讲,他就是撞到了茅肆姑娘嘛!”
张高寰回到堂屋,对着他的嘴巴又是一巴掌:“我叫你乱讲三千,我叫你茅肆姑娘!”
他在这儿教训他的崽子,谁知同堂屋另一厢的火房里却皮球似地弹出一位矮墩墩的汉子,吼道:“我们家宽云又惹了你们喜木!啊,惹了你们喜木?”
他的身后伸出一双素手,一把就将他拽回屋里,“嗲嗲,你又搭喜木白!”又伸出一张白净的瓜子脸,来对着堂屋里的人道:“满满,你们讲你们滴,不光我们滴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