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4章 拌蛮 01
张通展踢累了,回家往嘴里灌了一箪井水,灌得满头满脸的水花。毕竟吃了不少花生籽,有些烧口,脖子里憋着一股子焦躁,在血气上冲的时刻,这箪冷水让他清醒了一点。他用手抹了一把脸,再次走出大门后,眨巴眨巴着眼睛,选择坐回门槛上继续剥花生。
陌生人侧躺在门前的石板路上一动不动。
春锅拉了拉野菩子的衣袖,轻声问:“他是不是倒耗了?”
野菩子紧盯着陌生人,再次用手指压了一下嘴唇。
“放心吧,死不了。”张通展回答,他瞄了一眼陌生人,“哎,夏八洞人,老子问你,你是不是当过兵?”
陌生人不吭声。
张通展自言自语:“不管你当没当过兵,老子可是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打过美国鬼子滴。麻辣个巴鸡,你和老子过不趷,你不是找死是喜木?”
他讲的是五十年代初发生在朝鲜半岛的那场血战,作为补充的兵源,他赶上末班车,参加了两回零星战斗。
张通展说:“看你滴脓包样,你都比不上老子抓滴俘虏,那个南朝鲜棒槌,啊呸,那个美国鬼子,被老子一枪就嘣断了腿,乖乖做了老子滴俘虏。而你,麻辣个巴鸡,好歹是个大个子,怎木比个俘虏都不如?”
看他倨傲的神态,你会被他的气势震到。
这并不奇怪,因为他曾经是威武之师的一份子,他曾经很勇敢,也比较幸运,没有牺牲在战场,还俘虏了一名敌人。不过,他的俘虏并不是美国鬼子,而是一名受伤的南朝鲜士兵。尽管如此,那也他值得骄傲一生。这样的荣耀,放在部队,不堪一提;退伍到小地方,才显得弥足珍贵。建国初期,退伍军人特别是上过战场的退伍军人回到地方后比较吃香,他因此得到一些实惠:首先,被上头安排做了雷公湾生产大队的民兵营长,后来又提拔成为大队党支部书记。其次,公社、学校安排的抗美援朝英模报告会,也让他好好地露了几回脸。他是一个明白人,自己那点功劳不够看,之所以还要让他上台作报告,是因为本公社参加过抗美援朝的退伍军人寥寥可数,立功的更少,他属于矮子丛中拔高的。不过,也许是战场的残酷性留给自己的印象太过震撼,当他把这种感受讲述出来时,就连他自己也没有注意到,他不知不觉中对那段经历带上了一点情感宣泄,战场的形势、首长的能耐、团队的战绩感染了很多人,他并没有讲自己如何能耐,但是作为残酷战争的参与者,他的经历就是他的荣耀。报告会的实际效果大大超出预料,他不仅得到很多掌声,也获得了领导的赞许。他从中获得启发,心想如果再放聪明一点,或许能够更上层楼?上房屋里那帮捧铁饭碗的人,让他没来由地羡慕嫉妒恨,如果自己也能当上公社干部,呵呵,想一想都美得合不拢嘴。为了这个愿望,他尝试过各种努力,上面的人对他很客气,但结果总是不了了之。尽管如此,成为本村的农民头,起码吃香的喝辣的机会增加了不少,他这日子总比做普通农民滋润一点。
有一回,村口张荣昌过生日,请他喝酒,他多灌了几杯,脑门一热,南朝鲜俘虏就在他的舌头上变成了美国俘虏。这话儿一脱口着实有些后悔,有些惶恐,有道是酒醉心里明,如果有人抓他的把柄,岂不难堪?可是啊,没有人反驳他,他慢慢就定下心来,后来就习惯成自然,只要喝上几杯,他说出的俘敌故事,反面角色都一概固定到美国大兵身上。再后来,他哪怕不滋溜烧酒,偶尔也会把会议桌板、凳板、石板之类其它什么板板当做酒桌一拳砸下,说:“麻辣个巴鸡滴,那些南朝鲜棒槌都不够下酒!”他豪言,只有武装到牙齿的美国大兵才够资格占住“俘虏”的宝贵名额,棒槌们哪怕被俘,也只能算是美国俘虏的奴才,叫他们俘虏奴才更为妥当。
这一回,当他下意识地一拳砸在筲箕上,砸得花生跳高,震落一地,也顾不得捡起来,他的口头禅“麻辣个巴鸡滴,那些南朝鲜棒槌都不够下酒!”却没有获得陌生人的响应。
陌生人闭着眼睛,没有奉上羡慕的眼神、卖力的掌声,甚至连一点反感的表情都没有。他和聋子的耳朵差不多。
张通展愣了愣,然后一边捡花生,一边冷笑道:“你不相信是吧,你不服气是吧?好好,老子看得出来,你就是一个退伍兵。不过,就算是退伍兵,你也是侮辱了军人滴名号。”
他见对方依旧不理自己,不由得怒火中烧,抬腿又踢了两脚,“看你滴死狗相,就算当过兵,估计一上战场就会屁滚尿流,就会喰花生米。”复踢两脚,“你就是喰花生米滴命!偏偏还叫屈喊冤唱空子落花生,你既然还喜欢空子落花生,老子给你,全给括你!”他一边吼着,一边抓起地上的花生壳打在陌生人的脸上,还在他的脸上踩上两脚,“老子才有资格喰花生米!”随后继续补脚,“老子现在就把空子落花生给你喰,麻辣个巴鸡滴,你倒是给我喰呀!喰呀!不准喝一滴水,谁喝水谁就是龟儿子!一分钟喰完,一个壳壳都不剩,老子不但放你走,还送你一升白米,不,一升花生米!”
陌生人就像烂木一段,任由张通发发泄。他的头发上裹着花生壳,脏兮兮的灰色布衣上盖着凌乱的鞋印,一条裤管胡乱地卷起,小腿肚靠外踝骨部位有几个细微的小伤口正在往外渗血,透过血迹,野菩子判断那是两排牙齿咬合的伤痕。
“该不会把他滴脚踢断了罢?”春锅对着野菩子的耳朵小声说道。野菩子直接用手掌按住了春锅的嘴巴。
“麻辣个巴鸡滴,你喰不喰,到底喰不喰?你装喜木装?”张通展咬牙切齿,再补一脚。
透过撒在头部、颈部的花生壳,可见陌生人的喉结突然抽搐,闭着的眼皮吃力地睁开,原本暗哑的眼珠好像染上了红眼病一样泛出红光。这种情形,不细心的人根本看不到,但是野菩子一直紧张地盯着他,即时发现了他身上的细微变化。
自从见到陌生人的第一眼,野菩子就感觉这个人不对劲,也就一刻也不敢放松对他的监视。此刻,野菩子心中警铃大作,立马拉起春锅和大海的手,低声道:“快跑!”。拖着他俩不撒手,一口气跑出五丈开外,转过屋角,再转过屋角,方才放慢脚步。
春锅和大海摸不清头脑,争相问他干嘛干嘛干嘛要跑呀?野菩子不时回头,焦急地说:“那人可能得了疯狗病,春锅,你赶快趷喊阁阁过来,快点,不然来不及了!”又叫大海快去请他爸爸,记得带根大棍子防身,顺便把学校跳绳的绳子全都带过来。
春锅一边跑一边问:“到哪里趷找阁阁?”
野菩子:“趷药园子,阁阁在种药。赶快趷呀,跑啊!”
他俩还没跑远,张通展家的门口就传来杀猪般的惨叫声。野菩子心道糟了,赶忙找趁手的家伙,在路边的柴垛里抽出一根杂木条,望声冲去。
连拐两个屋角,回冲不过两丈,野菩子却刹住了步子,眼前的一幕几乎让他惊呆:
那陌生人死死地抱着张通展的臭脚,正在以啃鸡腿的方式撕咬着他的大脚丫。
张通展的烂拖鞋甩在一旁,一边痛呼着,左手扳着陌生人的下巴,右手扯着他的头发,试图扳开他的嘴巴,可是哪里起作用?张通展无奈,左手捏做老拳,一拳一拳地砸过去,砸得陌生人满脸开花,眼角裂开,鲜血淋漓。
但是,陌生人显然进入了疯癫模式,你越是凶狠砸脸,他越是咬紧牙关,伴随张通展一声痛嚎,他的右脚大脚丫被硬生生地咬断!这下子,张通展总算摆脱了陌生人的狼口,跳着脚一声紧一声地惨叫、咒骂、嚎哭。常言十指连心,又道十趾连心,脚丫子上一样布满神经、血管,那种皮肤、韧带、经络、骨骼被撕咬而断的痛楚,远甚于指头被刀斧直接砍断。被刀斧砍断,干净利索;而被撕咬的过程,拉拉扯扯,相互攻击,更为折磨,所谓剥皮抽筋之痛,不外乎如此。
陌生人嘴里含着他的大脚丫,被砸烂了的脸上血沫叠着血花,血花压着血渍,血渍滴着血水,伴随一声狂笑,血淹的眼窝中突然精光绽射,似乎要和阳光对接在一起,一会儿白芒一会儿红芒地颤动,看得野菩子心惊肉跳。
这会儿,张通展的呼号声终于引来了别人。五多矿张通矿举着一根挑柴火用的扦担冲了上来,也不打话,随手就向陌生人劈过去。
野菩子心道:五多矿几天不见,怎么就病好了?
这头曾被严重的寒痧折磨得徘徊鬼门关的蛮牛,势头虽然不弱,却让陌生人往侧面一纵险险地避过。然后一回头就将咀嚼得稀烂的大脚丫喷向五多矿。宛如一颗血淋淋的子弹,大脚丫击中五多矿的鼻头,顿时在他脸上砸出一幅剁椒画。
五多矿呸出一口血痰,甩起扦担继续劈扎,一味胡打。陌生人赤手空拳和他对轰。
陌生人无比疯癫,却也不失灵活,好几回差点被尖利的扦担戳中,却还是不可思议地躲了过去。让人难以置信的是:这人明明满身疯狗病发作的迹象,却比正常人还要机警。野菩子甚觉奇怪,难道得了疯狗病滴人,就像野狗一样敏捷、野狼一样凶狠?
五多矿大病初愈,体能上吃亏。陌生人身架高粗,乞讨度日,难得填饱肚子,体能也很糟糕。这样一对冤猫疙瘩,谁胜谁负就看心劲,看谁更加拌蛮,看谁更能咬牙挺住。也是因为他们打得狠,野菩子有心上去帮忙,反而裹足不前。阁阁说过,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面对和自己不相干的两个疯子,慎重点没得错。
相对而言,张通展被咬断大脚丫才是紧要事,他需要包扎。野菩子一边盼望阁阁赶快过来,一边喊叫:“快来人啊,快来人啊,打死人啦!”
此刻的张通展终于品尝到了当年血战的痛苦滋味,那个棒子被子弹嘣断了小腿,也是这般鬼哭狼嚎,命运从此被人掌握。
在这关键时刻,惯来偏执的五多矿憋着一股子气强忍着,眼看气势越来越弱,却等来一个机会:陌生人在躲避扦担劈刺的过程中滑到在石板上,五多矿举起扦担拼力砸下。
陌生人往五多矿身前迅速翻滚,躲开致命一击,然后双手一捞,拖住了五多矿的右腿,五多矿顿时倒地。陌生人血淋淋的嘴脸伸向五多矿的右腿,五多矿连忙缩腿,死命一蹬,踹在陌生人的胸口。可是裤腿被陌生人死死掐住,竟然将他的裤子扯下。五多矿丢了扦担,和他肉搏。
这一举措,后来让五多矿悔恨终生,千不该万不该,就算死了嗲嗲、死了耶耶我也不该过来救该死滴眯眯鼓鼓!为了他,五多矿砸出一拳,结果丢了一根手指头。
他的拳头被陌生人的狼牙叼住,待他将手抽回来,发现少了一根手指头。
陌生人满脸厌恶、无比嫌隙地呸了一声,结果喷出一根裹满血沫和口水的手指头。
陌生人一声高过一声的仰天狼嗥,无法遮掩五老矿突然爆发的剥肤锥髓般地尖叫:“我滴指头!……啊!!……我滴耶耶啊!!!……”
一截原本被厚厚的老茧武装了的大拇指,与一截原本被龟裂的硬皮包裹着的大脚丫,就像两坨被狗叼走的烂肉,跌落在张通展家大门口的石板路上,除了血沫和口水,包裹它们的还有花生壳碎末,以及灰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