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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3章 咦呜咦呜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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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野菩子:“狗屁高手,他脚底下轻飘飘滴,估计已经饿成一块棉花了。”

    大海:“他都瘦成了一朵云,一朵恶里巴贱滴云!”九嶷人习惯把龌龊、污秽说成恶贱、恶里巴贱,有时候也说成脏不拉兮,或者麻里麻糊。

    “云很瘦?”春锅反问,随即继续表达自己的观点:“我看他像个高手,不然滴话,越饿越软,越拿不稳棍子。普通人饿软了,怎木也该弄出一点声音。”

    野菩子压低声音道:“且莫滴沥咕噜,得仔细看着。”

    小伙佬们的交谈声虽然不大,陌生人耳朵不聋的话应该可以听见,但是他也没回头,也没吭声,只顾自己往前挪步,脚下的破烂解放鞋踏在石板路上,宛如一只无所事事的猫在巷道上懒懒地游走。

    在玉珑奶奶家门口,他停了下来。但是大门关着,显然这家人还没有回家。稍后他继续挪步,连过数栋房屋之后终于遇见一家大门洞开的人家,一个年近五旬的汉子坐在门槛上,腿上放着筲箕,里面盛着一堆落花生,他一边剥籽,一边不时丢几粒进嘴里,嘴角牵扯着眼睛不停地眨巴眨巴,吃得有些陶醉。

    陌生人站在他面前,一动不动,他的阴影堵在大门前,罩住了张通展大半个身子。

    张通展抬起头来,一眨一眯地看着对方,“你要搞喜木?”

    陌生人的回答好像停顿了数秒钟的时针,然后有气无力地走前一步,“讨…饭…”

    张通发问他:“你哪里来滴啊?”

    陌生人答道:“我…夏…八…洞…滴。”

    “喜木喜木啊!”张通展一股脑就站起来,腿上的筲箕差点掉到地上,好在反应还算敏捷,手忙脚乱地捧住,只滚落一二十粒花生仁,“麻辣个巴鸡滴,你讲你是夏八洞滴?”他仰头望了望身边的高海拔,捧着筲箕绕着他又转了一圈,“喈喈,你牛,夏八洞滴人喔,下巴动一哈,有喰又有,老子都眼红你!”

    夏八洞可谓九嶷地区有名的鱼米之乡,村子坐落在九嶷河中游的冲积扇上,沃野十里,从来不知道干旱为何物,这样好的地方怎么可能出乞丐?

    张通展冷笑,“下巴动一动,耗子不得空,你们嘴角跌落滴饭,耗子崽崽都接不过来!”

    陌生人没有吱声。

    张通展:“麻辣个巴鸡滴,可你是牛高马大滴后生家呀,好意思讨喰?”

    陌生人:“我…有…神…经…病。”

    这下子不仅张通展的下巴直接脱臼,看热闹的小伙佬们也是下巴噼里啪啦跌落一地。

    眯眯鼓鼓直接变成了铜铃大眼,咱们骄傲的张大书记抽出一只手将下巴往上一扣,发出关节合拢的声音,然后,他抹了一把口水,一掌就推向陌生人,“有你娘滴屄!”

    陌生人身躯微晃,破衣服摆了摆,脚板纹丝不动。

    春锅:“咿哟,你们还不信他是丐帮帮主!”

    大海:“云朵,云朵,钉在地上面滴云朵!”

    春锅:“明明像棉花好不好,黏在石板高头滴棉花好不好?”

    张通展勃然大怒,又推一掌,陌生人软绵绵地摆动身体,回弹,脚跟依然没动分毫。

    张通展再推一掌,陌生人没有退一步,却如高高的棉花棒一样软塌塌地倒了下去,缩在地上一阵咳嗽。野菩子见他委实可怜,就去张通发家的水缸里舀了一箪井水,送到他面前。

    张通展怒气未消,道:“撒泡尿给他喝,都莫给水给他!”

    不过野菩子依旧坚定地把井水送到他嘴边,缓缓地倾入他的口中。陌生人喝了两口水,轻轻摇头。野菩子把水箪送还到张通展家的水缸盖子上,跑回门口,但见陌生人用衣袖抹了抹嘴巴,有气无力地说:“我…有…神…经…病,我…真…滴…有…神…经…病!”

    听他一字一口气,字字如断气,张通展仿佛被感染,一口气喘着,给气得讲不出话来。

    大海摇头说:“世界上哪有讲自己是神经病滴?”

    春锅咋舌道:“丐帮帮主都疯疯癫癫吗?”

    陌生人:“我…尅是…丐…帮…帮…主,我…是…神经…病。”听他的声音,气息已经顺畅一点点,至少不再那么干涩。

    大海说:“坏了,丐帮帮主癫了!”

    “我尅癫!我尅是帮主!!我…是…神…经…病!!!”陌生人突然吼叫起来,或许真的悲从中来,脸上滚下两行浊泪。野菩子连忙扶他坐起。陌生人嚎啕数十声,又瓶颈数十息,别人以为他会断气之时,猛然数落起来,那调子和湘南山区的耗歌极其相似:

    咦呜咦呜呐,老子吹唢呐

    唢呐不着调,老子学椁寮

    椁寮怕被埋,老子改吹籁

    吹籁吹不响,老子唱花脸

    花脸唱不好,老子学养鸟

    养鸟养不活,老子读三国

    三国读不通,老子就装聋

    装聋难卖哑,老子趷躲假

    躲假没人理,老子趷舂米

    舂米舂不熟,老子学挈炉

    挈炉打迷糊,老子学起屋

    起屋没人请,老子趷讲理

    讲理舌打结,老子趷抢劫

    抢劫怕坐牢,老子改种桃

    种桃不开花,老子种西瓜

    西瓜卖不掉,老子就上吊

    上吊吊不死,老子改喰屎

    喰屎又怕糗,老子学抓阄

    抓阄没手气,老子卖瓷器

    瓷器老摔烂,老子想长胖

    想胖没菜喰,老子学刷漆

    刷漆怕脱皮,老子改种梨

    种梨不挂果,老子喝乐果

    乐果咽不进,老子就念经

    念经打瞌睡,老子养乌龟

    乌龟长得慢,老子改种蒜

    种蒜缺肥料,老子趷偷尿

    偷尿又怕熏,老子取蜂蜜

    取蜜怕蜂叮,老子学伤心

    伤心装不来,老子学赌牌

    赌牌又怕输,老子学劁猪

    劁猪怕狗咬,老子学抬轿

    抬轿又怕丑,老子学酿酒

    酿酒老喝醉,老子想入赘

    入赘没门路,老子采蘑菇

    毒蘑分不清,老子学弹琴

    弹琴像鬼喊,老子做皮蛋

    皮蛋变糗蛋,老子做阳伞

    阳伞不牢靠,老子改卖刀

    卖刀怕剁手,老子学做旧

    做旧四不像,老子学腌酱

    腌酱像泡屎,老子织袜子

    袜子穿不进,老子学挖井

    挖井剋冒水,老子天天睡

    睡又睡不着,就喰老鼠药

    喰药被灌腲,老子做混混

    混混被人拍,老子就学乖

    乖乖被人踩,老子就喰斋

    喰斋饿肚子,老子偷种子

    偷种又被抓,老子啃泥巴

    泥巴涩喉嗓,老子学养蚕

    养蚕不起茧,老子学诈骗

    诈骗没人信,老子制牛筋

    牛筋制不牢,老子吹泡泡

    吹泡老吹爆,老子学卖俏

    卖俏没衣装,老子打零光

    光身逗蚊虫,老子学耍龙

    耍龙没节奏,老子扎扫帚

    扫帚黏稻谷,老子学熬粥

    熬粥熬不烂,老子学煮饭

    煮饭煮夹生,老子学挼绳

    挼绳不牢靠,老子学刮毛

    刮毛刮不净,老子趷送信

    送信跑断腿,老子做土匪

    土匪招人骂,老子学打卦

    打卦打不准,老子趷参军

    参军又怕打,老子学检瓦

    检瓦又怕跌,老子学打铁

    打铁又怕赖,老子种芥菜

    芥菜被人偷,老子盘泥鳅

    泥鳅盘不到,老子这世人呃

    都…都…都…都…都空刮了

    老子,下里巴人的一种自大的说辞,不懂礼节的村夫言必自称老子。当然,懂礼貌的人被惹急了,有时候也会自称老子。所以说,在九嶷人家,老子就是指我,指自己。

    这首长调开篇是说老子学习吹唢呐,总是不着调,心急之下,改学椁寮。椁,棺椁,此处名词用作动词,意指制造棺椁。寮,一般是指带窗的排屋,多为竹木结构的长排连间的陋室,但在九嶷地区有个特殊的含义,就是指棺材。作为口语词汇,有些人懂得如何书写这个字,而自以为是地写成“料”,其实是写白字了。为什么?因为棺材就是逝者的房屋,寮为房屋的一个种类。料呢?【說文】量也,从斗,米在其中。也就是说,料的原始含义为计量,是用斗量米,“米在斗中、非盈斗也。視其浅深而可料其多少。此会意。”后来逐步引申为:材质、材料、木料、题材,以及处理、估量、照顾、扔下、丢掉,变成了多义字。尽管如此,“料”没有棺材的意思。

    对于棺材,在九嶷山区其实不止“寮”一种叫法,还有很多种,譬如:老屋、灵屋、寿屋、寿枋、寿棺、棺、棺木、棺材、盒子、哈子、枋子、枋子板板、棺材板板等等,可谓丰富多彩。

    九嶷民间有一大批技艺不精的木工,专事椁寮的加工与营运,历史上曾经大量贩卖到周边地区,最远售至云贵川陕甘宁。在一九五零年代末被全面割尾,改革开放初期一些人重操旧业,再次成行成市。但那毕竟是遭人忌讳的生意,销售人员往往被人家拦住不许入村,只能千方百计暗线推销,逐渐形成地下代理,随后一顺百顺。即便如此,制造和销售棺椁,成年累月与生离死别打交道,命不硬的人难免六根不净,担心自己被埋。

    这位自言有神经病的歌者,言下之意,是说他心理上扛不住,看着别人吹吹打打多带劲,又想做回老本行。可是老本行也藏不住南郭先生,唢呐吹不好,那就去吹籁,吹籁看起来多简单啊!籁,一种三孔的古箫,九嶷山曾有山民善于制作。此外,它特指吹叶,将竹叶含在唇间而吹出的音乐。在湘南、湘西、桂北以及中国西南大片地区,竹叶、木叶、草叶是不少嘴巧的山民偏爱的天然乐器。可是,一片叶子愁煞人,别人吹得鸟仔和鸣,放在自己嘴里偏偏玩不转,你说扫兴不扫兴?

    看别人唱花脸特别爽心,他就改唱花脸。但是花脸是个技术含量较高的活计,更加难以掌握,于是继续改行,去养鸟。可是鸟仔也不是那么好伺候的,不久就把鸟仔折腾死啦,想来想去应该是缺乏知识的缘故,就去读书,读三国。三国读不懂啊,别人问起来不好意思回答,便装聋,啊啊啊,你讲喜木啊?我听不到……有个词语叫做装聋作哑,你装聋也罢,却不晓得作哑,就露馅,失白。唉,怪不好意思,只得自己欺骗自己,玩躲假。九嶷人称捉迷藏为躲假,有的地方也称作躲猫猫、藏猫猫。你一个成年人玩躲假,谁理会你?没法子,惩罚自己去卖苦力,舂碓。但是你舂的米,老是半生不熟,也就是说把谷子舂过之后,只有部分脱壳出米,你的技术不到位,做事不扎阵,以后没人请你舂啦,没奈何还得改行。如此,换了无数种职业,最后一事无成,成了空子落花生。

    没错,这首长调就叫《空子落花生》,一首年代久远的九嶷民谣。也可以说是童谣,因为平时谣来谣去多半是小伙佬和半大的小后生。它的内容十里八乡不尽相同,不过大同小异,都是些看似粗鄙却值得深思的句子。嘴巴子利害的,自我创作,随意编排,随口喊唱。陌生人来这么一嘴子,咋听之下就能发现和当地流行的版本出入不少,想来算是自编自唱,添加了自己的感想,流露了自己的心声。

    但是不论他怎么改,内容基本上还是那些,还是那首蕴含朴质道理的《空子落花生》。

    所谓空子落花生,本意是指收挖的花生最后发现没结实籽,只有空壳,寓意白忙、白活。九嶷百姓把白日做梦、好高骛远、游手好闲、夸夸其谈、做事不肯下力气、做事管头不管尾、不扎阵、不靠谱的人叫做空子落花生。

    歌谣中提及的糗,即九嶷山土话中的臭,发音qiu2,汽油切。

    “舂米舂不熟,老子学挈炉”,挈炉,意为推拉鼓风机的拉杆,使得炉火燃旺。

    “种梨不挂果,老子喝乐果”,乐果,一种农药。伤心之下喝农药自杀,可是受不了那种气味,咽不进喉咙。

    “做旧四不像,老子学腌酱”,腌酱,即腌制酱料、酱菜。

    “卖俏没衣装,老子打零光”,打零光,意即赤身裸体。若是肌肉男,赤膊上阵,自有卖俏的资本,可惜瘦不拉几的排骨架,除了喂蚊子,没有任何吸引力。

    “打铁又怕赖,老子种芥菜”,怕赖,即怕烫,九嶷人把烫说成lai(赖),这个音我查遍字典也找不到适合的字,只好以同音的赖字权做替代。至于芥菜,九嶷人言“芥”为gai3(盖)。《说文》里解释:芥,菜也,从艸,介声,古拜切。就是说芥的古音原本读gai。事实上,如今很多方言依旧如此,但是普通话里变成了jie4。有人为了区别于普通话,就将芥菜写成盖菜。

    “芥菜被人偷,老子盘泥鳅”,打不了铁,种蔬菜捞不到好处,就去学习盘泥鳅。南方的水田里,多有泥鳅。所谓盘泥鳅,就是用手扒开淤泥寻找泥鳅的活计。盘泥鳅虽然有诀窍,但并不太复杂。如果连这样的活计都拿不下,岂不坐实了空子落花生的威名?

    这首歌谣或传统唱念,走在路上或者转悠在山上,以略带调侃的调调即兴来一嗓子,解解闷,逗逗趣,给自己和周围的人提个醒,那就刚刚好。可是,这位陌生人把调子改了,把它唱成了耗歌,明显越界了。

    耗歌,噩耗之音也,在九嶷山区,若有人去世,在守灵的晚上,出于祭奠的需要而唱作的哀歌。哀歌有两种,一种叫做哭死,由死者的女性亲属按照山歌的形式哭诉;另一种就是耗歌,属于相对专业的祭祀礼曲。耗歌的曲风与湘南、湘西南的山歌近似,含有大量的传统唱念,情深处曲调极为悲凉。耗歌高手多半又是山歌高手,积累了很多年的山歌经验之后才敢于涉足这个行当。只要你唱得好,以后办丧事的人家就会请你。特别厉害的耗歌高手更会摆脱本本主义,结合逝者的生平事迹娓娓道来,如泣如诉,声声催泪。

    当然,正常人家、正常场合是不能唱耗歌的,大家会忌讳。陌生人在人家的大门口如此声泪俱下,这种事情搁谁遇到都会生气,何况遇着霸王惯了的张通展?他听了没几句,就气得拿脚去踹,“妈拉个巴鸡滴,闭上你滴狗嘴,不然老子锤死你!”

    他踹,那家伙就满地打滚,但就是不闭嘴。你看他原先要死不死,天知道怎么突然有了力气唱歌。这样长的调子,哪怕正常汉子唱它也得换好几口气,可是这个奇葩被踢了几十脚,竟然忍着疼痛,跌宕起伏给唱完了!

    陌生人或许是想发泄情绪。一个人连乞讨都不能成功,你说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与其说他哀哀泣唱一首民谣,还不如说他是在总结自己的人生—— 他就是一位典型的空子落花生,穷其一生未能找准自己的定位,未能扎扎实实、安安稳稳、顺顺当当做好一份职业,未曾享受成功的喜悦,总是郁郁不得志,千转百回,彷徨失措,到头成空,岂不悲切!

    另一个问题,他说自己是神经病,这和他唱《空子落花生》的理由其实一样。如果一个人老是跟随幻念做事,东一榔头西一斧子,白白空耗时光,确也应该检查脑瓜子了。

    当然,他的神经病不需要检查,因为他自认为神经病。精神不正常,才会整日东搞西搞,才会像无头苍蝇。到头来,自信心彻底垮塌了,他自己认命了,认命到乞讨度日,认命到连乞讨都被人怀疑、被人厌恶、被人咒骂,连最基本的怜悯都得不到了,连神经病都得不到认可。当最后一丁点的希望都被吹散了,除了自我哀哀,还能如何?

    问题在于这样哀哀的情绪是有高度传染性的。

    这种情绪的弥漫,让人觉得空气都包裹着烧纸的灰粉,撒布着鬼气,让张通展胸口堵得慌。他不由得联想到自己的好弟弟五多矿,那个不靠谱的混账东西一门心思找矿也就罢了,偏偏还带累亲人互殴,弄出两个重伤;你做白日梦做两天耍耍也罢了,偏偏白日梦一根筋做到黑。都说他家的后窗,阴沟鸟已经叫了六七晚。这个时候,这个天杀滴叫花子这样来一下,不就是阎王安排一个空子落花生来催收另一个空子落花生的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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