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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1章 三一声 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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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谁曾想,这个糟糕的夜晚,夜神并没有就此消停。裕元先生入睡不久,就被一阵焦躁的敲门声吵醒。来人不是别人,还是尿葫芦。

    看来,菩萨的苦楚,拜菩萨的人是不会在意的。救死扶伤,救的是别人,扶的还是别人,这个世界又有多少人在乎医生的苦楚?尤其是裕元先生这样的医生,不只是德医双馨,竟然还不收诊金,甚至还白白送药。好在老先生窝住在雷公湾,如果住在城市,就算有亿万家财也不够这样倒贴。

    再说回那五多矿,按照老先生的推测,他的毛病不至于这么快复发。但既然复发了,总该别有原委。不出老先生的预料,五多矿遭遇了新麻烦。

    五多矿经裕元先生推拿按摩一番后原本已经睡熟,可毕竟体质太过羸弱,肚子里没有货水,下半夜轻易被一阵鸟叫惊醒。五多矿的家在村子西侧靠近盘龙山边,听见鸟鸣并不奇怪,奇怪的是这一回的鸟鸣不寻常。嘤…嘤…嘤…嘤…嘤嘤嘤嘤……节奏先悠后促,循环反复,仿佛鬼婴在哭泣,听得人毛骨悚然。

    这是阴勾鸟的叫声,都说阴勾鸟是阎王的勾魂使,都说这种鸣叫纠缠在谁家的窗子,谁家就得准备棺材。

    五多矿怎么听怎么觉得阴勾鸟就落在自家的后窗,怎么听怎么觉得大事不妙。他透过蚊帐朝后窗瞄了又瞄,好像什么都没有,多瞧一会儿,好像又有什么东西在窗台上摆动,身体便没来由地冷飕飕麻酥酥,随后像打摆子一样抖索不停。好不容易慢慢平息下来,用手摸一把睡在旁边的张荣荣,没反应;再用脚撩他一撩,还是没动静。这个死菊!他在喉咙里骂一声,随即生出拼一拼的心思。

    不服输,拼一拼,这其实是五多矿一贯的气性。

    他勉强爬起来,发觉一身冷汗,心窝窝就像有什么东西吹冷气,用衣襟堵也堵不住。用随身的汗帕抹了抹,从枕头边扯了一件夹衣穿上,挣扎着下了床,从门后面取一支竹棍,悄悄地拉开后门。谁知,还没迈满一步,迎面一股子寒风,溟濛间有一只冰冷的黑鸟穿过领口,扎进他的胸窝,他噗通一声朝后撞着门板倒了下去。

    阴勾鸟的鸣叫消失了,张荣荣终于被惊醒。

    五多矿家乱了套,那种顶梁倾覆的惊惶弥漫开来,一家小子哭的哭、嚎的嚎,连张通盐一家子也被吵醒,倒是平时最爱鬼哭狼嚎的酸缟缟没有吭声,双眼敷着药粑坐在另一间屋子的床上,不时用手揉鼻子,抹得半张脸都是鼻涕。

    裕元先生赶过来时,五多矿已经奄奄一息。观其面色,苍白透青,唇色乌紫;探其鼻息,似有若无;摸其胸口,骨头上如同贴着湿答答的软泥;再拿脉象,极其濡缓、无力,只有一丝游魂还留在身体里。于是一边叫人烧开水,一边在房间里生上炭火,将他放平,在他的人中、中冲、涌泉等穴位进行点按,并叫人用热毛巾在胸腹之间反复揉搓。随后取出自制的藿香正气丹和附子理中丸各数粒,用开水化开,趁温热时灌入喉咙,半刻钟后五多矿的鼻息、心跳逐渐有迹可循。然后,又叫人把平时熬猪潲的大锅洗干净,加了一大锅井水,以及大量紫苏、艾叶、老姜、柑子皮,大火熬煮。在熬药的当儿,裕元先生则对五多矿进行艾灸,主灸神阙,助其升阳固本;次灸天枢,以及中脘、上脘、巨阙、膻中,以及足三里,以温针灸继续驱动体内虚寒的排解,舒缓胃部收缩的痛感。又两刻钟,五多矿终于唉哟一声苏醒。

    此时药水也熬好了,把药水以及一撮爆海沙子倒入洗澡盆,澡盆上架木架,上面放一个大甑子,把五多矿置于甑子之中,让他坐好,露出头脸,以畅通呼吸。在九嶷一带,这种疗法俗称供甑子。供甑子要根据不同的症状,熬制不同的药液。对于五多矿,供甑子的目的在于:以药汽进行湿蒸,助他打开毛孔,加速体液循环,排泄寒毒。一刻钟内数次添加滚烫的药水,以确保蒸汽的温度,既不能冷却而失去行药之力,也不至于过热而烫伤皮肤。待药水温度降至入手微烫,撤掉甑子、木架,让他儿子扶他入澡盆,用澡巾不断给他搓澡,洗完澡换上干净衣服,不能再受寒。至此,裕元先生终于从无常手中将他拽了回来。

    东方既白,老先生吩咐他的家人煮了一碗老姜红糖鸡蛋汤给他喂了,以暖胃驱寒,补益气血。这一系列动作下来,总算暂时扶住他的性命。

    哪知裕元先生回家不过三个钟头,张荣荣再次登门。

    野菩子和春锅早晨放牛回来之后,守在大门边下三三棋,不放他入内。

    张荣荣:“菩子,我…我想找裕…裕元伯伯。”

    春锅:“我阁阁滴名号是你能够叫滴吗?你算老几啊!”

    张荣荣想辩解几句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顿时憋得脸红脖子粗。

    对于五多矿一家子,野菩子唯独对他还有些好感,知道他不善言辞,这会儿见他憋得难受,也替他可怜,可是终究恶气难咽,便说:“我阁阁为你老娘、为你老子看病,来回几趟,辛辛苦苦了差不多一整夜,到天亮才睡下,你们就好意思再来打扰他?”

    张荣荣:“我嗲嗲……”

    春锅:“你嗲嗲死没有死?”

    张荣荣:“没…没死。”

    春锅:“没死不就得了?你走吧,等我阁阁补满了觉再讲。”

    张荣荣转身欲走,走了没两步又回转身来,“我…我嗲嗲……”

    春锅给纠缠得怒气上冲,正待发作却被野菩子拉着,野菩子对着他的耳朵小声道:“莫吵醒阁阁。”春锅即刻冷静下来。野菩子心想,尿葫芦如此磨蹭,或许真的有什么事儿,便轻言细语问他:“你到底要干喜木?先讲给我听听,必要滴话我再趷请阁阁。”

    张荣荣:“我嗲嗲想喰蛇肉。”

    干嘛,病到要死了还想喰蛇?这回不仅春锅动怒,野菩子也恨不得送他两耳刮子,但终究理智站着上风,一切得以保护阁阁安睡要紧。野菩子一边伸手按着春锅的嘴巴,一边咬着呀低声责问:“你们不会想叫我阁阁趷抓蛇吧?”

    “剋是滴,剋是滴,是我嗲嗲自己抓滴。”张荣荣急忙辩解,“他昨天麻眼抓回了一条五步蛇。”

    哟呵,竟然敢抓五步蛇,真是好胆子啊!野菩子家善待动物,不吃蛇肉,不到万不得已也不会打蛇,所以他对抓蛇吃的人家很是反感,对常年以抓蛇吃为乐趣的下房一族尤其反感,对痴迷于吃蛇肉的五多矿、酸缟缟、滑雪板之类奇葩角色更是反感到极致,“你们不是老爱牛皮哄哄滴吹嘘:喰蛇不怕死,怕死不喰蛇,既然不怕死哪有必要找我阁阁?”

    张荣荣无言以对。

    野菩子固然生气,可依然没有忘记阁阁的教诲:医者仁心,这是任何时候都不得违背的准则。阁阁还讲过,蛇可以入药,但是不同的蛇性味不一样,所以他不得不提醒张荣荣:“有滴病人不能喰蛇肉,你们最好别乱来,不然喰坏了性命,神仙也救不了。”

    张荣荣离开之后,两兄弟继续玩三三棋。这是一种传统的民间游艺,棋盘由三个大小不等的同心正四方形组成,三个四边形的每一方的顶角三点连成一线,每一边的中点也是三点连成一线,最里层的也就是最小的四方形完全空心。棋盘随手画在石板上、木板上均可,也有预先画在或者雕刻在某种板材上的,有的后生仔、小伙佬还将三三棋的棋盘绘在纸上,随身携带,闲暇时随时可以对战。

    雷公湾一带的三三棋游戏规则:两人对战,两人各选一种颜色的小石子作为自己的棋子,也可以用玉米籽、豆子、坚果、果核、瓷片、瓦渣为棋子,只要双方棋子利于辨认就可。双方各伸出一手,手心藏着猜子,猜单双,然后同时打开手掌,猜中的先落一子。每次落子之前,都得先猜单双,因此手气好的一方更有机会做好布局,更有先机使自己的棋子三点连成一线,并设法阻止对方的棋子三点连成一线。不论直线或者斜线,只要三点连成一线,就叫一声“三一声!”,同时提掉对方任意一子。填子至一方足够六个子,或者双方都足够六个子,就开始走棋。一方每一次只能走一个子、走一步,每每获得“三一声”的机会而提掉对方一个子之后,对方不得再补子。如此你来我往,谁能够更快让自己的棋子在数量上获得压倒性优势,把对方的棋子提得残缺不全,令对方再难连出三点一线,胜负自然分晓。

    以上介绍的是基本规则,此外,在雷公湾还有更具游戏性的复杂玩法。复杂玩法以基本规则为基础,增加了行棋令。什么意思?就是和行酒令差不多,一边行令一边下棋。野菩子和春锅玩的就是后一种。对战开始,两人用空手对一掌,把嗓音压得低低,开始说唱:

    一呀一二三,飞过珈蓝山,

    嘴巴只一个,翅膀要成双。

    野:我猜单 (春:我猜双)

    鹞子大翻身,落子就认账。

    三一声!

    飞起我滴黑(白)鹞子,宰瓜你滴白(黑)老鼠,

    三星连一线,连成一大片,

    赢你一座山,赚你一片天。

    当说唱到“嘴巴只一个,翅膀要成双”时,两人的手相对伸开,宛如老鹰亮翅一样抖动,随后猜单双,如果两人同样猜单或者同样猜双,就继续猜,猜到两人一人说单、一人说双即可。当说唱到“鹞子大翻身,落子要认账”,握着猜子的手甩出来,掌心朝上,打开,亮出子儿,加出总数,确定是单还是双,猜中的先落子下棋,猜输的后下。如此反复四至五轮之后,开始有机会三颗棋子连成一线,这个时候很带劲地喊一声“三一声!”,同时落子做成三点一线,随后提掉对方一粒棋子。然后进行下一轮的猜子、落子。

    为了避免惊醒阁阁,兄弟俩以低吼的说唱进行,反而生出更多的刺激感。又玩了两合,定了两次输赢,刮了春锅两次鼻子之后,野菩子说:“春锅,你猜尿葫芦会不会再过来?”春锅:“或许剋来,但更应该会再来。”野菩子:“要不,下一回合赢滴先猜:是来还是剋来?”春锅同意,两人再下一局,野菩子再赢,猜尿葫芦不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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