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1章 三一声 03
裕元先生:“迹回啊,总算给你蒙对了,还真是老天帮我们挖洞,而且不止挖了一个。”
五多矿跳脚大叫:“在…在哪里?你若…若找不出,你从此不…不要再叫张裕元,叫张大嘴好了!”
裕元先生摇摇手指,微笑道:“紫珠岩、龙脊岩、牛屁股岩,哪个不是老天挖滴?”
听裕元先生这样一讲,大家才恍然大悟,那些原先不敢讲话的人中很多人站起来声援老先生。老天迹木好,帮我们省了好多力气是不是?不然,随便一个洞,哪怕集中全村所有劳力也没法弄出来。真要遇到打仗,随便一个洞,装下全村人都绰绰有余。
极少数不知变通的后生,总觉得挖个新的洞才叫响应政府号召,于是决定和五多矿一起结成深挖洞革命小组。生产队长无奈,也只好给他们派工。老先生也不再理会,只要不是全村人去干蠢事,几个不知好歹的后生就由他去吧,且看他们和五多矿怎样折腾。
事实上五多矿的高兴劲没能延续过两天。他们先是为去哪里挖、怎么挖争论不休,吵了半夜终于定下调子,选在冬瓜岭的山顶顶,也就是珈蓝山西北面三里之外的另一座山峰,那座山的山顶看不见石头,可能比较好挖。豪情万丈地干了一天,挖出一条大约三尺宽、两丈长、一人深的壕沟,几个小后生就歇了下来,说这是战壕,不用再挖深,再挖深就不是战壕啦。五多矿不同意,责备说我们是来挖防空洞,怎木就挖个战壕?小后生七嘴八舌,有人说备战备荒为人民,我们选这里动手本来就为了挖战壕,备战总得先挖战壕再挖防空洞,你不是民兵,不懂轻重缓急而已;也有人强调这样滴地形就适合挖战壕,你看到哪个挖矿先从山顶顶开始滴?还有人抱怨挖个战壕都苦死个人,挖防空洞哪能单靠人手?
五多矿心想,好不容易挖出黑泥了,再刨几锄头就有煤炭,怎能说停就停?无奈大家都累成了死狗,歇下来就不想再动,谁爱挖谁挖去。五多矿只好一个人坚持,奇怪的是老天似乎专门和他作对,他没刨几下就刨到大石头,换个位置刨、再换个位置刨依旧如此,估计底下是的整块的黑色石山,任你再犟也无能为力。
第二天,三分之二的后生选择了退出,五多矿带着余下的人跑到冬瓜岭的山腰窝窝里重新开挖,挖了一人深的斜洞又刨出了黑泥,可惜接下来和头天一样,整块的大石恭候大驾,小后生们一个个垂头丧气,不到收工时间脚底抹油全开溜。五多矿领导的深挖洞革命小组彻底散伙,变回孤家寡人,咬牙切齿骂骂咧咧另外选点继续开挖,但是生产队长说你再盲干下趷我就不给你评工分。不给工分,等于白做事,等于少分粮食,他当然不干,就和队长争吵。以往争吵,他老婆、兄弟少不得助拳,这一回不仅兄弟们冷眼旁观,他老婆酸缟缟拢身就送给他一爪子。战斗的结局可想而知,五多矿被酸缟缟追得茅伙里都是路,有家不敢回,大冬天缩在稻草堆里混了一夜。
寒来暑去,五多矿如此这般又过了几年,只是不死心。上年夏秋之交,张大河掉进陷水岩,他对那家外来人没有感情,也就没有同情心,却从中得到启发:呃哟喂,雷公湾不是有好多岩洞吗?有现成滴岩洞不趷钻,干嘛还念念不忘挖山洞?我我我真是滴蠢得死,蠢得屙牛栏腲啊!
其实,那些山洞隔三差五就出现在他面前,之前裕元先生也提醒过他,老天帮助雷公湾挖了很多洞,但他熟视无睹,一根直筋不拐弯。
只是雷公湾几个著名的山洞哪有易与之辈?它们一个比一个鬼神莫测,一个比一个令人头皮发麻。陷水岩,里面的阴河不知道有多玄;甑子岩,竖洞,天坑,丢进一块石头半天听不到响声;紫珠岩据说不过里巴路深,却是紫珠神尼开坛驻牒的法场,历来传得神乎其神,哪个吃了豹子胆敢进去打扰?至于龙脊岩,更加不得了,入洞就像进入脊椎动物的躯体之中,洞顶洞壁宛如排骨肉架一样一直朝里延伸,由于洞窟中生存着大量的大蛇,谁吃饱了撑着敢去找不自在?此外,还有几个较浅的山洞,既然较浅,就意味着探矿的价值较低。所以,即使决定了钻洞,那也是讲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人民领袖教导我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又教导我们: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五多矿背诵着领袖语录,开始了一个又一个钻山洞的征程。说不得五多矿如果早生二十年,有机会做一名革命的小兵,能到三大战役、抗美援朝之类的战场淬砺一番,或许他的钉子精神真的能够帮他改变命运。所谓时也、命也、运也,如今他背诵着同样的语录,也能从中获得精神支持,偏偏所处的时势不一样了,环境不一样了,所以他努力的结果更不一样。他从钻浅洞开始,一二三四五六七,浅洞浅洞浅洞浅,浅洞都给他钻完了,还在每一个浅洞中刨呀刨呀刨呀刨,麻拐蛇婆挖出了一堆,偏偏矿老爷的黑蛋蛋银蛋蛋金蛋蛋一个都没能掏到。
作为一名公社社员、生产队队员,集体出工是绝对不能避免的,自留地的耕种也是不可避免的。出工之余,自留地耕种之余,他才能有机会去挖山洞、钻山洞。对他而言,落雨、下雪不惧,中午、傍晚不惧,各种节日不惧,因为这些时间才可能由他个人支配。当然,这还是丢开家务劳动所争取到的时间。为了那个虚无缥缈的梦想,他真是拼了。这种拼,真的是血拼,拼掉的是自己的精血,自己的老本。作为回家最晚的社员之一,五老矿只知道肚子里空落落地难受,哪里晓得在他倾尽力量折腾山洞的过程中,有一个和他一样疯狂的家伙早已潜伏入他的身体的洞窟里,一样挖啊刨啊掘啊掏啊忙个不停。
五多矿的病情可以说是长期在阴冷环境下劳累后,湿寒内侵,寒邪滞体,逐步形成了寒性体质,加上饥一顿饱一餐,在外面饥不择食,回家就暴饮暴食而导致。他自己虽然有所感觉,却说不出所以然,因此也没有在意。倒是和他们家族一向不怎么对付的裕元先生早就提醒过他,甚至给了一些药草,让他煲茶喝,可笑这家伙一转身就把药草给扔了,还咕哝什么你们北溪院子就见不得我好,就盼着我死,就怕我找到了矿,压你们一头。
这会儿正经缩成了虾公,双手压迫在心窝窝和肚皮之间,疼得在地上打滚,五多矿终于明白裕元先生没有和他来虚话。他见裕元先生走拢,正想打个招呼,老先生却示意他先莫讲话,叫他吐出舌头,又翻开他的眼皮,这些都看了,再为他把脉,和他问话。他说是喝了几个螺蛳就痛了起来。
裕元先生就问张荣荣:“我给你老娘上药时,你们不是还没有炒螺蛳吗,怎木迹木快就喝上螺蛳了?”
张荣荣:“都是滑溜溜弄滴。”
裕元先生端过他家的菜碗看了看,“螺蛳都没有洗干净就搞着喝了,你们也太粗心了。”
原来,五多矿的小儿子滑溜溜前晚捡回螺蛳,恨不得当晚就弄着吃了,被他老娘拦住。如今,他老娘眼睛痛,在裕元先生为她上药之后去睡了,他父亲很晚还没回来,于是自作主张把螺蛳简单洗了洗,有的剁了螺尾,有的囫囵囵连螺尾都没有处理,三下五除二就炒出来喝开了。等五老矿摸黑回到家,几个小子已经干掉了半海碗。五多矿也不客气,手都没洗就加入了喝螺大赛,谁知还没过足瘾,就痛成了大虾公。
就此,裕元先生对五多矿的病症有了清晰的判断,他这是脾胃虚寒导致的寒痧急症。症状早已隐伏体内,吃寒性的不洁的螺蛳肉属于直接原因。
叫几个小子将他抬到床上后,老先生给他做穴位按摩。待到野菩子吃完饭过来,五多矿已经手脚放松,发出轻轻的鼾声。
然后,裕元先生对张荣荣道:“我已经给你老子暂时止住痛,你趷把你们滴伯伯或者满满叫一个过来。”
张荣荣就将住在同一座大屋的张通盐、也就是他四伯请了过来。张通盐绰号狗牙子,此刻一边剔着他满口又黄又白的大牙,一边道:“裕元锅,喜木风把你吹过来了?”住一栋大屋,他怎能不晓自己的五毛痛得呼天抢地?裕元先生在此费心劳神半个小时有多了,他岂非明知故问?
裕元先生:“你家老五病得不轻,我已经帮他暂时稳住,若想根治,就得再喰几天药。你家五嫂眼睛痛,敷着我给捣滴草药这会儿正在休息。照迹个样子,他们家大人不成,小滴不顶事,所以明交一大早需要劳动你滴大驾,趷街上捡药。”他见狗牙子不做声,又道:“药方我已经开好了,就缺一个人跑腿。”
狗牙子勉强接了药方,看上面写了有十几味药,只顾剔牙,更不做声。
裕元先生:“你看第一行,桂子、香附子、大茴香,都无需买。桂子就是桂花树结滴果子,我那里备有现成;香附子,田埂上到处都是,拿把锄头趷挖回来就好了;大茴香,也就是煮菜用滴调味料八角,我也给你。第二行写滴几味,都是山里滴草药,我趷采就好了。第三行、第四行写滴砂仁、木香、高良姜、茯苓等等,本地没得出产,要趷药铺里买,但都是些便宜货,先捡三剂,也花不了几个毫子。”
狗牙子丢了牙签,瓮声瓮气地说:“裕元锅,你讲迹个该死滴五多矿怎木就迹木多事,成天死到那些岩洞里挖迹挖那,他不折腾就会死吗?迹回倒好,终于要折腾死自尕了!”
裕元先生:“那些气话以后再讲吧,现在需要趷人捡药,你总该帮帮你滴亲兄弟。”
狗牙子:“锅锅您开口,我哪里能够不听?天打雷劈下刀子,我也得听您滴是不是?整个雷公湾都得听您滴是不是?只不过事不凑巧,明交我岳父老子生日,那老不死硬要我趷炒菜,早就定下了滴,我不趷滴话,他会拿菜刀砍我呀!”
裕元先生见不是个事儿,就对张荣荣说:“把你滴伯伯满满全请来,你们几兄弟一起趷请,请不来,跪也得一个个给跪过来。”
等他们一个个到齐,裕元先生少不得把五多矿两口子的病情又说明一番,然后道:“通矿滴病情等不起,现在有两个处理方案,一个是送到公社卫生院,最好立刻马上动身。毕竟,我迹里没有止痛滴针和药,等他醒过来,肯定又得痛。二是我勉为其难接着和他诊,但你们得尽快派人趷捡药。”
果不其言,五多矿的几个兄弟先是埋怨,后又扯东扯西,就没有一个爽快答应的。裕元先生实在看不过他们如此做派,冷声道:“药方就搁在桌子上,你们看着办。”随后拿起电筒就起身。
他们之中的老大张通展眨巴着眼睛,伸手拖住裕元先生,“裕元锅,我滴老锅锅,茶都还没喝一口,哪得就走了?”转身示意张荣荣趷烧水。
裕元先生:“怎木滴,是要我老头子趷跑腿捡药,还是等我饿成五多矿滴样子?”
张通展:“哪敢,哪敢,就是我们弟兄还没商量好,总得由你老人家坐阵抓主意。”
“你是支书啊,轮得到我迹样滴老古董抓主意?”裕元先生言罢,带着野菩子摔手离去。
张通展心下不爽,但他知道自己再不爽也不敢向裕元先生胡来,于是对着他的自家兄弟吼起来:“裕元锅讲得对,老子是大队支书,每天一大堆事情,难道等我跑腿啊?你们看你们一个个平时横来横趷,怎木自己亲兄弟病了都不肯出力?等到五多矿死了,等到一个个都死干净了,要人没人了,你们还能横吗?”
其他兄弟中有人低声咕哝:“我又没讲不趷。”
“你们就那意思,别以为我不骂你们几句,你们就皮子痒。”张通展终于拿出他在生产大队开会时的架势,“好了,我也不和你们啰嗦,现在听我滴:送公社卫生院就得花钱,如今五多矿穷得没屁打,还不得我们几兄弟掏腰包?所以嘞,我滴意思是先趷捡药。就裕元锅滴手段,公社卫生院那几个半桶水怎木比得上?所以嘞,我建议还是抓药。”
等他们应承下来,他继续发挥起决策作用,“所以嘞现在,一个是凑钱,二是派工。我没精力跑,我出一块钱。”
他开了头,其他兄弟你掏五毛、他拿一块,当场凑了四块五毛钱,然后议定由出钱最少的张老暴,也就是他家老满张通宝跑腿。如此这般又啰嗦一阵子,弄到深夜才散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