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1章 三一声 02

    话说雷公湾村落按照五行布局，建筑为木东、金西、火南、水北、土中五个板块，对应五个族群。后来，由于五大族群分拆了一部分人到四川，西金分拆了几户到龙脊寨，火南举族迁徙到了甘竹湾，水北半数迁至青牛关，余下的族人收束成为东林、西镜、北溪、中基四堂。这四堂又称东边院子、西边院子、高头院子、中间院子。四堂通过巷道分隔开来，又相互呼应，合成一个颇具规模的村落。

    那张通矿就是雷公湾西镜也即西边院子金六福一族的成员。他有亲兄弟六人，依次是通发、通财、通玉、通盐、通矿、通宝，加上好多位堂兄弟，以及一大堆后辈，组成一个人丁兴旺的大家族。这个家族人多，拳头多，似乎缺乏读书人的基因，却很好地保留了南蛮的做派，遇到事情最爱上演动作片，因此和村里的其他家族不睦。张通矿排行老五，在他们整个家族中还算是低调的人，平时并不喜欢说道，但一旦开口就控制不住摇头晃脑，一旦摇头晃脑就爱和人道短论长，一旦道短论长就会咄咄逼人，一旦咄咄逼人而讲不过人家就忍不住摇晃拳头，故而捞得个五咄晃的绰号。

    他的标志性的“晃”，其实是固执己见的表现。这种表现，在他对自己姓名中的“矿”字所产生的有关行为上展示得特别充分，乃至痴迷的程度。他年轻时到处寻求去嘉禾县挖煤的机会，后来实在难以成行，就转而宣称雷公湾有煤矿，还有铜矿。为此，他往公社、区里、县里连轴儿跑，还有模有样地呈上几块矿料，带累上面派人来调查了好几次，可结果让他很不满意，因为探矿人员宣布雷公湾没有值得开采的矿床。这事儿本该不了了之，可他不甘心，抱怨探矿人员有眼无珠，说总有一天他们会后悔，会回转来向他赔礼道歉。基于此，大伙儿干脆把他的绰号也给改了，五咄晃晋级成了五多矿。在雷公湾的土语里，晃不读huang4，而说kuan4；矿不读kuang4，而说kuan3，可以说这两个字发音基本一致，他的绰号改得极贴切，也特别适合作为他的人生标签。

    所以，大家叫他五多矿，他不仅不反感，还挺自得。他说我嗲嗲既然给我取名通矿，就有通矿滴道理，就是要通过我找到矿。我命里通矿，通向煤矿、铁矿、铜矿、银矿、金矿……他往县里跑时，看到了五矿公司的招牌，惊喜不得了，后来逢人就说五矿五矿，我张老五通矿，缘分呀，命中注定滴缘分呀！嘿嘿，昨天没有找到矿不等于雷公湾没得矿，总有一天我会找出来亮瞎你们滴狗眼。村里一个小后生见他如此坚持，就跟他讲：“五多矿，我们雷公湾马拉骨多，你可以向上面申请开采石灰石矿、大理石矿、花岗石矿、千层石矿、泥矸石矿、磨刀石矿，迹些矿你三辈子都开采不完。”五多矿当即迷糊，还有迹木一些矿？于是兴冲冲地往公社跑，按照那个小子教滴讲了一堆废话。接待他的小领导很生气，批评说你是故意来捣乱滴是吧？你以为全世界都和你一样无聊是吧？抓革命、促生产你懂不懂，你不留在生产队里出工，偏生跑上来胡闹是吧？你想逃避革命劳动吗吗？小领导命令门卫室把他轰出去，记住他的核桃脸，今后来一回就抓一回。

    往公社上访自然再也不敢，可是这家伙和找矿铆上了劲，他把自己当做找矿的猎狗，对挖山钻洞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哪怕矿床藏在万丈深坑之中也得咬着它的尾巴拖出来。他这种倔劲，说得好听点，就叫愚公移山，精神可嘉，但不值得鼓舞。原因很简单，因为他没有专业知识，没有专业设备，箩筐大的字他认不满一鳖笱，就这样的农村老汉硬要去抢地质专家、矿业专家的饭碗，靠谱么？可惜，这样的道理谁也没有给五多矿讲过，他也从来不曾想到过。他的思维简单而直接：挖梯田时挖出了两米厚的黑泥，那不就证明下面就有煤层么？村子里打地基、砌田坡，需要放炮，偶尔能够炸出一小块一小块的金黄色碎石，好像和上面认可的铜矿石一模一样，那不就证明脚底下就是铜矿床？你看，五多矿懂得用事实证明自己并非捕风捉影。

    尽管如此，上面一如既往一而再再而三否定他的推测，否定他的理想。村里的老人更绝，骂他是蠢得屙牛栏腲，莫讲没得矿，就是有矿也不能露白，不能开采，不然把村子推倒，把村民赶走，世界上还有雷公湾院子么？

    无奈五多矿一根筋，犟起来九头牛也拉不转。没有人理会他，他就独自干。他对着黑泥层挖啊挖，累得脱了一层又一层皮，累得胡子拉碴皮包骨头，依旧挖不到正经的煤层。他老婆酸缟缟是个极品辣火婆，对他的行为极其愤怒，他敢晃拳头，她更敢亮爪子，几场大战下来，五多矿场场抱头鼠窜，最后只好死了挖山洞的心。

    不能趷公社，也不能挖山洞了，他好一阵伤痛。但是不久，给他逮着一个翻盘的机会：七二年底，上头传来最高指示，要开展“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动员大会就在公厅一楼的大教室里召开，五多矿高兴得坏了，高举着拳头，晃着脑壳吼道：“老子原来挖洞，你们一个一个都跑出来骂我。老子拼了老命挖洞为了哪个？还不是为了帮院子里找矿，为了雷公湾人过上好日子？可你们迹帮老糊涂、老黄历、老疙瘩、老油子、老麻拐、老泥鳅、老麻雀、老…老…老骂我蠢得屙牛栏腲。迹回好了，上面号召我深挖洞，你们还敢骂吗？有本事你们还骂啊，站起来骂我啊，哪个不敢骂我哪个是乌龟王八蛋！”

    会场一下子安静下来，中青年群体这些年积累了不少见识，自然没有人随便别苗头；老人家基本上都是人精，更懂得装聋作哑。大老爷们都哑炮了，习惯看自家男人眼色的婆娘们，谁还敢做多嘴婆？然而，就在五多矿得意洋洋以为大家都悚了的时候，从来不在这类会上吭声的裕元先生却一反常态站起来，说：“你趷挖洞，我不反对；队里趷挖洞，我反对。”

    五多矿正是热血沸腾的时刻，被裕元先生的话泼了一瓢冷水，但他自以为有恃无恐，也就不像往日那样忌惮老先生，于是摆着脑袋回应道：“裕元锅，你敢反对上面吗？”

    裕元先生：“你莫给我扣帽子，你也没资格给我扣帽子。我不仅没有反对，我还全力支持。”

    五多矿：“你明…明明在反…反对挖洞…深挖洞。”

    裕元先生：“上面要搞深挖洞，目的何在？你不懂，我懂。他老人家并非让我们趷挖矿洞，而是挖防空洞。他老人家担心今后打仗，防空洞挖得浅了就防不住炸弹，所以才提出深挖洞。遵照指示搞深挖洞，好啊，没问题啊，可是我们滴洞早已经挖好了对不对？我强调一下，我们支持深挖洞，但是深挖洞滴任务已经完成，没必要再浪费力气。另外，上面不仅讲深挖洞，还要求广积粮。广积粮什么意思？就是多产粮，多囤粮，莫再像六零年那样饿死人。我们既然不用再深挖洞，就应该把精力集中到产粮上，迹才是我们对他老人家最大滴支持。”

    五多矿的脑袋晃得像拨浪鼓，不了解他的人还以为他在否认什么事哩，“你…你乱…乱讲三千，我…我们雷公湾哪…哪里挖…挖了洞？迹下子才开会，哪里就…就已经挖了洞了？”

    裕元先生：“明明白白挖好了，就你睁眼瞎子。”

    五多矿：“我才剋…剋是瞎子，我看到个个都在忙犁田耙田滴事，除了我…我之外就没有其他人挖…挖…挖过洞。大家讲讲…讲讲，既然没有人挖…挖洞，又哪来滴洞…洞？”

    裕元先生：“没错，除了你之外，我雷公湾确实没有其他人挖过那种洞，但确实又挖好了。”

    五多矿：“裕…裕元锅，你是厉…厉…厉害，我一直怕…怕…怕你，可我就不信你能够变…变出个洞来！”

    裕元先生：“也不需我变，我也没那本事。”

    五多矿被压迫出来口吃突然消失了，调子顺溜，大笑不已，“呵呵哈哈，那就怪了，那就怪了！历来高人一等滴裕元先生也有讲自己没那本事滴时候。你空口讲白话啊，大家伙都没有挖，你也变不出，难道老天帮我们挖滴？”

    裕元先生：“迹回啊，总算给你蒙对了，还真是老天帮我们挖洞，而且不止挖了一个。”

    五多矿跳脚大叫：“在…在哪里？你若…若找不出，你从此不…不要再叫张裕元，叫张大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