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1章 三一声 01
隔日,簻簻经过一觉的思考,决定改进他的抓鱼工具。他找了竹片,仿照剪刀做成一把长柄的竹夹子。野菩子在旁边看着他制作,道:“你迹个夹子没得用。”簻簻恼火地说:“还没有试用哩,你就老鸦嘴巴哇哇哇。”野菩子道:“因为你滴夹子只有两片竹片,你用力一夹,竹片就会歪起来,夹住滴鳝鱼也会溜掉。不信,你先夹根豆角试一试?”簻簻果然找了豆角试手,才确信野菩子所言不虚,就问他如何改进。野菩子道:“一边给三片竹片,一边给两片竹片,五片交叉叠在一起,再在钳口上做出牙口,如此一夹,不论泥鳅还是鳝鱼都跑不掉。”簻簻就说你动口不动手,讲起来容易,做起来难。野菩子接过工具,裁了五片尺五长短的薄竹片,刮得光滑,按照刚才的说法做了出来,随后两端用四节麻线扎紧,又在手柄一端以绳子绑成绳套,利于固定在手掌上开合钳子,于是一把专夹泥鳅、鳝鱼的神器就大功告成。
簻簻试试手,觉得不错,要是不够灵巧。野菩子想了想,“下次出门之前你先告诉我,我直接把火钳给你改一哈,肯定比迹个更加好用。”簻簻说你直接告我办法不就得了?野菩子就把办法讲给他听:很简单,将火钳的两个钳嘴都绕两寸麻线,用麻绳替代牙口,防止泥鳅、鳝鱼滑落。
随后,野菩子又提了一盏崭新的罐筒瓶灯,送去给春锅,说:“你们家滴马灯不是摔烂了么?阁阁刚好做了两盏罐筒灯,叫我拿一盏给你们。”
春锅笑着收了灯,道:“只是便宜了滑溜溜,那王八蛋就爱不声不响来阴滴。”
亮子赶着鹅群喂食,插话说:“他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可别给我逮着。”
野菩子知道劝不住他哥俩,就转移话题:“夜晚到我家喝螺蛳。”
亮子爽快答应:“今晚趷你家,明交来我家喝。”
野菩子请堂兄来家里喝螺蛳,却不需自己动手做饭菜,奶奶做饭,洗螺蛳、剪螺尾自有吃货簻簻去操劳,炒螺蛳的任务就落到他母亲身上。
雷公湾有句俗话:一个螺蛳打十二碗汤,外地人搞不懂,但是雷公湾人都深明其理,并引以为豪。原来这里的螺蛳没有泥腥味,螺肉异常鲜美,就连螺蛳汤都是抢手货。捡回的螺蛳用井水清养,期间每隔半天搓洗一次,换水继续清养,使其吐出泥沙,一至两天后基本洗净,用老虎钳或者剪刀、菜刀之类工具去除螺壳尾,再次洗净,沥干备炒。
却说野菩子的母亲正准备着炒螺蛳的各种佐料,滑雪板的大哥张荣荣却找上门来。张荣荣个子矮壮,站在门槛上能够遮住半个门。按照年纪,他本该读初中了,却还在村小学里炸老油条。和滑不溜秋的滑雪板相反,张荣荣最是埋头苦干,可惜埋头在纸堆中没有收效,远不如埋头在田间地头来得爽快。有一回,他在课堂上被老师叫起来提问,被老师连续逼问而不能答,情急之下竟然尿了裤子,因而得了个尿葫芦的绰号。
簻簻、春锅见到张荣荣就想到滑溜溜,心想他们家没理由来找茬啊?谁知张荣荣站在门槛上酝酿又酝酿,却憋出这样一件事儿:“裕元伯伯,我耶耶眼睛…痛,痛……”
“你老娘怎木了?”裕元先生道:“慢点讲。”
张荣荣说:“她眼睛肿…肿起两坨爆米花。”
春锅惊诧:“酸帼帼眼睛长爆米花?”
张荣荣说:“没…没爆,好像快…快爆了。”
春锅摇头,“你们屋里怎木那木爱出结巴啊!你结巴,你嗲嗲结巴,你阁阁也结巴,真滴是有种像种。”
张荣荣脸上挂着笑,也不知是苦笑,还是傻笑,抑或憋着难受憋出一块特殊的笑脸。
“你怎木还笑得出哩?”春锅说。他的话尚未落音,张荣荣的眼眶了压出两颗滚泪。春锅扯着嘴角,嘟哝:“唉,你迹小哈子也是苦命!”
裕元先生却觉得事态严重,放下手中的活计就走,野菩子一路紧跟。到得他们家,裕元先生隔着几米看去,还好,元佳双眼珠子没爆。只是成了火眼金睛,那婆娘依旧那么拌蛮,猪肝脸上鼓着一对红眼珠正在咒骂尿葫芦,骂他死到哪里趷了,连娘老子也不管。
裕元先生:“你迹恶婆脑壳,眼睛痛着都忍不住骂人呐?”
元佳双:“哪个骂我?哪个骂我?找死啊!”
张荣荣:“耶耶,你省哈哉嘞,我请裕元伯伯来了。”
元佳双从邻村元家洞嫁过来,做女儿时排行老二,从娘家带来个绰号叫做酸缟缟。
缟缟也是个俗词,意即姑姑。九嶷山区对于姑姑的称呼有两种,分别是帼帼(guo2 guo)、缟缟(gao3 gao)。帼帼,应该是西南官话某些片区的对姑姑的普片发音方式,而缟缟估计受平话的影响。在九嶷山区,有许多村庄的人讲平话,他们把姑姑说成缟缟(gao3 gao)。
元佳双是个典型的辣火婆,做女儿时喜欢上自己的姐夫,呷她姐姐的醋,还因此和她姐姐干过一场。她们家门口有一棵老大的酸枣树,当时酸枣成熟,大晌午一家子坐在酸枣树下一边乘凉,一边啃酸枣,姐妹俩吃着吃着吃足了酸意,先是互骂,接着用酸枣核互攻。这个便利武器坚硬如铁,打在脸上和砸了石子差不多,所以相互打出一脸子酸枣,也打出一脸子血花。就这个原委,元佳双被一位比她年纪还大的侄儿笑称为酸缟缟。还有一个看法,九嶷人多半对双、酸的读音不分,都没有后鼻音,因此双缟缟叫着叫着自然而然变成了酸缟缟。也许是邻村的原委,这个绰号竟然伴随她的嫁妆带到了雷公湾。雷公湾人晓得这个绰号的来历,所以长辈或者平辈基本上称她本名,而晚辈和少数平辈往往叫她的绰号。
却说元佳双翻着红眼看清了是裕元先生,随即一咕噜跪下去,又是打拱,又是叩头,“唉哟,我滴锅锅哦,对不住了,对不住了喔,我不是想骂你,我打嘴巴,我打嘴巴!”说着就装模作样地扇起了自己的嘴巴,裕元先生也不拦阻她,她自扇了两下就停了下来,“锅锅哦锅锅,快救救我唛,我快要死了,我滴眼珠要爆了,唉哟耶耶,唉哟,好痛哦……”
裕元先生:“痛?折腾够了就不痛了。”
元佳双连忙闭嘴,叩头如捣蒜。
裕元先生侧身避开,“继续折腾是吧,再折腾我就走啦。”
元佳双这才消停下来。裕元先生走进细细看过,邪火上冲,虚眼充血,结膜发炎,干涩红肿,局部糜烂,像被火烤过一样,确实够惨。这样子肯定会烧灼疼痛,畏光流泪。于是叫张荣荣取来半碗新鲜井水,对着天井化了一道符,先用几滴为她滴眼,余下的让她喝了。
使用符水之后,元佳双立刻高兴地喊叫:“好舒服啊,我滴眼睛舒服多啦!”
裕元先生:“安静点,我再弄点药给你敷眼睛。”
元佳双:“老锅锅啊,你快点,快点哦!”
老先生不再理会他,转身见他们家的木桶里养着很多螺蛳,本想抓几个做药引,还是放弃了。他带着野菩子离开,一路上用通俗易懂的语言为野菩子讲解元佳双的症状,进行病理分析。爷俩先去自家的药园子里挖了两蔸龙胆草,摘了一把嫩嫩的青蒿、一把柴胡苗,再回家从药篓子里找出小许芒硝,将挂在墙上晾着的猪胆取下,倒出少量猪胆汁。各种药草洗得干干净净,各种药材的药性也给野菩子介绍得清清楚楚。然后,把青蒿嫩叶、柴胡苗、龙胆草根分成两份,一份单独捣烂,绞汁,用细纱布过滤去渣,盛杯备用;另一份混和芒硝、猪胆汁,捣成药粑。
再次赶到元佳双家,先用药汁为她滴眼,洗眼,再滴眼,再洗眼;接着将药粑敷在眼周,用纱布固定,连同眼睛一齐封住,不得见光,不得用手去瘙痒。
忙完这些,天已经麻眼,老先生道:“敷了药,现在就安静睡一觉,别再折腾,明早起来就该好了。”临行,再次告诫她儿子:“螺蛳可以喰,用螺蛳肉熬汤喝,莫放辣椒,喰了有利于治疗她滴眼睛。”
为了让老人家能够吃上热饭,蓝晶滢估计老先生快回家时才炒了喝螺,焖在锅里。蓝老师心灵手巧,炒螺蛳的方法很有一套:柴火烧旺,热锅加猪油、茶油,爆炒喝螺,炒到大量螺盖爆脱,再添海沙子、生姜片、干辣椒段、花椒、腊八豆、葱头翻炒,使螺壳内的螺蛳肉入味,然后加米酒一杯、新鲜紫苏叶一束、井水盖住螺蛳,中火焖煮三到五分钟,汤汁半收,旋即香辣扑鼻,鲜香满屋。挑出紫苏叶,加葱段点缀,大功告成。
雷公湾炒喝螺甚至和农家老腊肉一样受欢迎,一家老少围桌而坐,用手指捻着螺蛳,引颈啹啹,吻嘴嘬肉,吸汁吮指,满口鲜香。长辈就着喝螺,深酌浅饮几杯家酿的红薯酒;孩子一边喝螺,一边用螺蛳汤泡米饭,个个无比带劲,那种乐呵的氛围叫人分外眼热。尤其是那螺蛳汤,比农家鲫鱼汤还要鲜美三分,往往螺蛳刚刚抢食完毕,螺蛳汤也已见底。
出锅后的炒喝螺,蓝老师用大海碗盛了四大碗,其中一碗被野菩子端着送去高望家。有好东西总是忘不了高望妹妹,早已成为野菩子的习惯,成为裕元先生一家默认的惯例。
然后一家老小连带春锅、亮子,快意品酒,惬意喝螺,兴致正浓,不料张荣荣再次跌跌撞撞找上门,小门板似的身板还差点绊倒在门槛上,他却不顾不管地只是喊叫:“裕元伯伯,救命啊,快救命啊!”
一家子全都放下筷子,干瞪眼。裕元先生:“你老娘又不行了?”
“尅…尅是我耶耶,是我嗲嗲!”张荣荣的尿葫芦气性实在可怕,真担心他把尿脬憋破了都难得迸出一句话,“救…救…救命啊!”
裕元先生松了一口气,随即又叹了一口气,心道:“我也是忙昏了头,弄了半天没有见到通矿滴人影,偏生把他那档子事儿给忘记了。”随后拿了电筒,背上褡裢,对张荣荣说:“走吧,你边走边讲,告诉我怎木回事。”
野菩子又要跟随,被阁阁阻止,要他在家吃完饭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