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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0章 捡螺蛳趷了 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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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农历四月的雷公湾,入夜通常有两种样式,一种是在落雨,雨至密而墨,上天把墨汁花洒而下;一种是无雨,雾至稠而墨,上天把墨汽倾覆而下。但不论那种方式,都是一副愈染愈浓的水墨画,并最终掩盖了画中人肉眼所及的光亮,让他望不见远处的山峦,甚至看不清附近的瓦顶。偶尔来一场夜半的冰雹,方能从幽晦中闪出点点的冰花,即便如此也是稍纵即逝,复归郁郁的晦暗。

    在雷公湾盆地上空,这个季节的星星和月亮似乎在度假,乌云、灰雾和山岚组成的景区便是它们的桃花源。在它们逍遥的时候,一切鲜艳与闪亮都被隐藏,唯独把黑色的谜语释放在外。似乎只有把这些景观都看腻了,把这些谜语猜尽了,他们才会闪亮登场。

    可是,土生土长的雷公湾人已经见怪不怪,他们不去理会那些哑谜。晚餐在煤油灯下进行,他们在自己制造的光亮中享受了片刻,然后就去洗澡睏觉。没有了荷塘月色,大人们极少在露天下聚会;小孩子失去了星光大戏台,也被逼上床铺。在家长们看来,劳累了一整天,早早休息才是正经事。

    野菩子不用大人逼迫,自觉摸进睡房。床是杉木制作的简单的宁式床,靠在里边一角,床头一边摆放着书桌、椅子,书桌上有一盏煤油灯,也有火柴,今晚他却没有点灯。他抖抖手呀抖抖脚,然后双掌撑在床前半尺高的脚踏板上,一口气做了八十个俯卧撑。想想亮子变态的连续一百个单臂俯卧撑,便又追加了八十个。起身喘息片刻,面向窗户,又扎起了螳螂马步。他的马步连年有进展,前年扎马步还得全脚掌落地,去年只要十个脚趾头扣住地面,如今他的脚后跟可以离开地面两寸以上,如同螳螂一样张着大腿,虚抱双臂,小腿笔直,腰板笔直,脑袋笔直。阁阁说扎螳螂马步一个时辰以上,才能算雷公门武者真正入门,而他和亮子两人现在已然可以扎足两个时辰,甚至可以扎着马步假寐。

    阁阁说扎马步要目守心神,心无旁骛,让气息在小世界里生生不息地流转,从而凝练出更强的内息元气,更纯粹的感知力,诸如敏锐的觉察力、冷静的判断力、迅疾的反应力以及猛烈的爆发力。伴随习武时日的累积,这种感觉愈发明晰,也越来越明白其中的妙处。不过,如今的他又有了新的体会,那就是一心两用。具体讲,现在他扎好马步之后,意识上可以完全摆脱对桩型的在意,也即形在意中,意在无意中,有意无意间使动作一气呵成,简而言之这就叫忘桩。这时候的他,脚下无我,眼睛爱看哪里就看哪里,爱想什么就想什么,气息归气息,眼界归眼界。他觉得,就像阁阁扎着马步打拳、扎着马步摇摆俯仰一样,脚尖如同钉子一样钉在地面,甚至可以做出许多出人意料的惊险动作。到那时候,就根本不需要管马步不马步,而在对抗中完全忘掉马步,完全不担心脚下,将更多的精力集中在攻击或者防守上,真正做到放手一搏。

    真正天才的武者都是悟性极佳的人,显然,野菩子这方面的天赋不错。所以,他一扎下螳螂马步,就不再管腰下。微光下的天井,在他炯炯的目光里清晰得如同白昼,几乎没有什么明暗之分。

    青石条铺就的天井,两侧是两个厢房,西边是父母的睡房,东边是张高凌和张高野的睡房。大哥在中学寄宿,这间房就成了野菩子的独立空间;爸爸在外地工作,那件房也成了妈妈的孤单世界。有时候,他也会蹭过去,赖在妈妈身边睡,而多数时候他得单独留在自己的睡房里,认真地看书、练功、休息。两间房对着天井各开着一个带方格的窗户。在天井中央靠校墙一侧有一座小假山,崚崚的假山石上点缀几株从山上挖回的兰花、麦冬、铁皮石斛、金银花以及紫藤,一侧还植有一小丛水竹、一株石榴,另一侧种着一株茶盏粗的桂花树,水池里长着蓝莲,水池围栏上摆着月季、山茶、龙胆草、野百合、野菊花以及海棠盆景。这些花花草草都是的阁阁杰作,可以确保一年四季花开不断,馥郁满庭。

    在整个雷公湾农家,只有少数家庭喜欢摆弄盆景,但培植得最好的还是他老人家。此刻灯光从母亲的房间里穿出来,映射在盛开的金银花上,闪耀出一弯弯细小的金钩银钩。灯光继续穿梭,在野菩子的脸上投影出一簇花影,以及蜜甜的清香。有如此好闻的空气,野菩子欣然做着深呼吸,他那张香香的小花脸上含着微笑,眼眸在微暗中闪着星斑。

    以极佳视力,越过天井,相隔十余米远,他能看见妈妈的头发在煤油灯下闪烁的丝光。乌发与白发的细微差别,在于白发具有弱弱的通透性以及更高的光泽度。通过对其通透性和光泽度的观察,哪怕相隔如此远,野菩子也能够判断出妈妈的白发增加了多少。“很久没有给妈妈拔白发了,可是妈妈再也不让我拔……”野菩子看着看着,微笑的脸上凝结为一朵无声的叹息。有一次妈妈坐在板凳上,看着儿子为她拔下的一小束银丝,笑着说:“三崽呀,你这样拔呀拔,哪天会不会把妈妈拔成尼姑?”从那天起,野菩子对那些白发望而生畏。原以为拔掉了几根银丝,妈妈就年轻了,其实好像促使妈妈的白发增加得更快了。

    蓝晶滢跟随张丹生第一次到雷公湾就选择这间厢房作为自己的睡房,她喜欢窗外精巧的庭院,那些富有九嶷灵气的植物能够给她带来别样的慰藉。只不过,那时候的她还是新媳妇,在这间房里也没有住多久时间,很快就回城里上班去了。其后,断断续续地过来,有时候是两口子,有时候是一个人,到后来更多的时候是她带着孩子回来度假,再往后就退至雷公湾,成了雷公湾小学的老师,扎了根住下。反而她的丈夫却离这栋房屋越来越远,远到如今音信袅袅。

    灯下的她定格在儿子的眼里,她在批改作业,冰花在她的头顶一点点地漫开,最后整个头脸掩盖于一堆雪光之下。她过得很清苦,脸上却始终洋溢着微笑,哪怕雪花覆顶,依然隐藏不了额下的笑容。但是,在野菩子的眼里,这些可以融化坚冰的笑却在他的身体里凝结成为冰晶,闪闪亮亮,偏偏吹起冰风,冷颤掐了一下野菩子的腰,他顿时觉得周身酥麻,连忙收了马步,站直身体,摇摇头,却把两滴清泪歪歪扭扭地摇了下来,在鼻梁两侧弯弯曲曲地流成小溪,流进嘴角,并以特殊的咸涩味释入他的遐思。

    墙壁上突然传入敲击声,有种雾雾的声音透墙而入,侵入他的雾雾的思虑,“菩子,菩子,睏了没有?”

    “正准备睡喔。”野菩子随即清醒,急忙回答,抬手抹掉泪痕。

    “没睏啊,正好,我们捡螺蛳趷。”墙外的人道。

    野菩子:“太迟了吧,大家都要睡了,明交晚上趷好不好?”

    “干嘛叫驴子推磨子?快开门,我们一起趷。”

    野菩子从枕头下摸出手电筒,拉开房门,又去开了大门,打开电筒,照着来人的脚下。春锅其实无需他照路,他提着马灯走了进来。

    野菩子:“你癫了啊,迹木晚了还趷摸螺蛳?”

    春锅:“天越黑,田螺越喜欢出来溜达。”

    “就我们两人?”野菩子:“要不,把簻簻和亮子也叫起来?人多力量大,摸个两桶回来,明交有饱滴螺蛳喝。”

    春锅笑道:“原来你比我还贪喰呀!”

    “高春来了吗?”野菩子的母亲的声音。从她由另一间厢房里迈出的脚步,可以看见灯光下的蓝晶滢脚蹬黑色棉布鞋,身穿蓝靛色卡其布长裤、瓦蓝色的确良衬衣,提灯的手腕上戴着用素骨籽窜成的手链,挽了三四圈,让这只素手优雅倍添。她那清瘦的锁骨如同一弯小船,小船的中心悬着一颗拇指大小的凤翔银饰,用一条细细的银项链栓着,横在颀长的颈嗓上。在一笼短发的包裹之下,衬托着一张素净的瓜子脸,宛如从近至远领略深山飞瀑,给人无比的舒畅。她的五官极其协调,圆润而略带骨感的下巴为面部塑造了一道柔美的堤坝;嘴唇恰似一本漂浮在水面的打开的书本,上下倒映,在两瓣浅浅的梨涡的映衬下,流溢出恬淡的知性美;水滴状的小巧鼻子,仿佛观音的净瓶,悬垂在书本的上空,凝结出她的兰心蕙质;两道弯弯的细眉宛如春风拂柳,荡漾在月夜的清波上,显得眉在笑,眼在笑,鼻子、嘴唇、梨涡、下巴、锁骨都在笑,耳朵、青丝、白发都在笑,无论从那个角度看上去,都是整个脸儿都在笑。她的笑容其实不浓郁,清清浅浅,却情真意切,让你看不清她的疲倦,看不到她的隐忍,只有无限舒展而轻柔的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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