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9章 笋子炒腊肉 03
对于张大水夫妻而言,这样的命运,是绝对不可接受的。他们一直是好人,做好事,却没有得到好人应有的回报;他们已经一再妥协,已经退缩到了雷公湾这样的山旮旯,为什么还要遭受厄运!?
失去了哥哥的张大海变得沉默寡言,夏大雨对他进行了全面管束,不许他独自外出,更不许他去野外,哪怕有一群小朋友相伴也不行。她把她全部的爱,无微不至而又汹涌澎湃地倾斜到这株唯余的幼苗身上。
类似夏大雨这种由于极度悲伤而导致的郁抑症者,长期处于焦虑、慌恐和高度紧张之中,吃不好,睡不好,记忆力和判断力往往会产生间歇性失误。事实上,她对大海的管束再严密,也会百密一疏。儿子不是她的裤腰带,她没有办法无时无刻、全力以赴地将儿子约束在身边,她还得上班,还得做家务,有时候只要她的精神高度集中地进入另外一种状态,在那种状态下忙碌着就忘记了大海的存在。这种暂歇性的遗忘或者说疏忽,就是张大海钻空子的时候,趁机逃离的时候。妈妈变成了压缩机,哪怕暂时离开妈妈一阵子,也能好好喘口气。
这一天是周日,上午,夏大雨批改作业时,中途又“忘记了”儿子,大海偷偷地离开了妈妈。可是,他不敢走远,根据以往的教训,如果“走丢了”,等妈妈“醒过来”,他就得挨揍。于是他就去看爸爸刷墙,去揣摩那些将被刷掉的文字,但那些文字似乎没有什么意思,没有亲近感,没有温暖感,没有香甜感,没有半点可以松爽、可以享受的味道。正在百无聊赖的时候,可好遇见野菩子、高望和高春,他们提着篮子去挈笋子,蹦蹦跳跳地,有说有笑地,野菩子还拉着高望的一只小手一甩一甩,那一刻,封盖在他心海上方的一抹绸布被勾起,眼泪不由自主地溢了出来。野菩子见状,忙放下篮子,用另一只手拉住他,说:“我不趷了,我在家陪你好不好?”,高望也说:“我也不趷了。”张大水心痛不已,便故意用手掌拍着石灰桶道:“怎木不趷呢?都趷,你们一起趷。”然后咂咂嘴,“我正好想喰笋子,你们发狠点,多挈点笋子回来。”又跳下梯子,用手背抹掉大海的眼泪,安慰他:“爸爸想喰笋子炒肉,就看你滴本事啦!儿子,你放心趷,我保证妈妈一定不会揍你。”于是,四个小伙佬转回到高望家,为大海找了一个小竹篮,一起奔赴珈蓝山。
可是,满载而归的大海还是被夏大雨揍了,揍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狠。
再说野菩子回到家,总感到心里不踏实,似乎又有什么事情要发生,随后隐隐约约感觉有哭声,便条件反谢地冲向大海家。村里安排大水老师一家借住在玉珑奶奶家的一处横屋,与公厅一院之隔,和野菩子家离着十几栋房子,正常情况下相距如此远是很难听见大海的哭声的,但是野菩子就像有某种感应似的,敏锐得难以解释。
野菩子冲到大海家时,大水老师正在一手按着肚子,一手护在大海的上方。夏大雨失神地举着竹鞭,整个人懵在那里,像是丢掉了自己。
野菩子走到夏大雨面前鞠一个躬,说:“玧玧,大海是我叫去挈笋子滴,对不起,都是我滴错,您莫打他,请你处罚我!”说完,和大海并排跪在地上,想了想,又把自己的裤子拉了下去,和大海一起翘着光屁股。
大水老师急忙伸手去拉野菩子,见老婆举着竹鞭丢魂失魄的样子,吼道:“还不拉起孩子?你到底要干嘛呀!”
夏大雨这才惊醒过来,连忙拉起野菩子,但没有拉自己的儿子。野菩子穿好裤子,顺手扯起大海,见夏大雨没有阻止,又帮他把裤子弄齐整,取下眼镜,抹掉眼泪,再为他戴上。
大水老师把夏大雨丢在地上的竹笋捡起来,递给野菩子,“菩子,你拿回家煮吧,丢掉可惜了。”野菩子接住,说:“满满,玧玧,让大海到我家吧,我叫阁阁和他擦点药水。”
中国有不少地方称兄弟中排行末尾的为老满,而雷公湾人将叔叔统称为满满(man4 man),将表叔称作表满满,排行老几的叔叔就称作几满满,例如叫三叔为三满满,叫三表叔为三表满满,却叫排行末位的叔叔为满叔。另外,雷公湾人叫叔母为玧玧(men2 men),表叔母则称为表玧玧。
张大水用手掌抚了抚大海的头发,“好吧,菩子,你带大海趷吧,多谢你了啊!”又对夏大雨道:“你看看菩子多懂事,你一个老娘们,就不会讲一句好听滴话?”
夏大雨有心阻止儿子去野菩子家,却拿不出理由,只好挤出个笑脸对野菩子道:“多谢你,菩子,记得叫你阁阁帮毛毛上点药。”随后又铁着脸对大海说:“在阁阁家,莫乱跑,我等下趷找你。”
不过十分钟,野菩子去而复来,“满满,玧玧,请你们到我家喰晌午,喰荞麦粑粑。”见夏大雨推辞,他接着说:“阁阁讲滴,请你们一定来。”
既然是裕元先生相请,两口子不好再推却,就关了门,和野菩子一起去吃午饭。
野菩子的母亲蓝晶滢做了几样小菜,又用切碎的黄竹笋和猪油、干辣椒段、盐巴炒熟,然后加入鸡蛋糯米浆,搅合好,摊饼,双面煎至微黄,就成了一道鲜辣香糯的甜笋鸡蛋饼。这样的菜,光看着就让人流口水,张大水空着肚子来,更想抢几块好好享受一下,却被裕元先生隔住了筷子。老先生说:“你滴胃不好,不能喰竹笋。”
张大水说:“伯伯啊,我就爱喰笋子,您老就让我尝一尝吧!”
裕元先生:“做男人,该忍就得忍。你爱喰笋子,等你滴胃病治好再讲。”
张大水无可奈何,只好狼吞虎咽了两碗荞麦粑粑。
饭后,裕元先生让野菩子陪伴大海在附近玩耍,他将张大水夫妇叫到药房。老先生泡了一壶自制的粗茶,大水老师连忙抢着筛茶。
裕元先生:“迹是养胃滴茶,你不妨喝些。”
“还是伯伯对我好,养胃茶都帮我准备好了。”竹笋鸡蛋饼没有吃到一口,张大水虽然觉得不过瘾,但是老先生泡了这样的茶,足见对自己的关心,“对了,伯伯,迹个茶里面有些喜木好东西?您老就告诉我,我趷药店配一些。”
裕元先生:“不过是麦冬、麦芽、木香、乌梅之类滴常见玩意,我迹里还有一些,你拿趷泡着喝吧。”
夏大雨:“你老人家弄迹些茶又花功夫,又花成本,我们给点钱吧。”
裕元先生:“基本上是些土里长滴、山上挖滴、药园子里自家种滴货,举手之劳,不需花钱。”
张大水:“那感情好,多谢伯伯。”
裕元先生:“茶是次要滴。你滴胃病单靠喝茶还不够,还得喝药。”
张大水:“嘿嘿,喝药就喝药吧。可我就纳闷,您老人家也没给我打过脉,怎木就晓得我胃不好?”
裕元先生:“中医讲究望闻问切,我用眼睛看呀。”
张大水:“迹都能看出来?您老人家都和神仙差不多了!”
“神仙若是我迹个样子,我就好瓜了。你莫抬举我。”裕元先生笑道:“把手给我,我拿拿脉。”
裕元先生给他号过脉,又叫夏大雨伸出手也号了脉,说:“明交你们来个人取药,我挖点草药给你们。”又说:“身体是自己滴本钱,千万要爱惜。”
张大水:“哈哈哈哈,伯伯真滴讲到我心坎里了,身体是革命滴本钱。”
裕元先生:“革命有革命队伍搞,我们搞不了,我们搞好自己就蛮不错了。”
两口子连忙点头称是。裕元先生却话锋一转,样子立即变得严肃,“不过,你们滴身体是革命滴本钱,难道别个滴身体就不是自己滴本钱?”
突然变调!自己的本钱和革命的本钱难道不是一回事?夏大雨能感觉到老先生意有所指,便敛声屏气,静待后话。而张大水立马就埋了头,老先生点名来吃饭,自然不只是吃饭那么简单,弦外之音,应该和孩子的事情有关系。这事儿郁积在心窝窝里,早就变成痛点,哪怕朝着那儿吹口气,都让他生疼,可他却一直忍着。
“我晓得你们难受,可你们就看不到大海难受?大海还是一个赉崽们崽崽,他小小滴本钱还能给你们折腾多久?”老先生叹口气,“你们滴两个孩子让我心痛啊!我和你们两口子,和你们滴两个孩子相处虽然还不是太长,但是我看着你们一家子在雷公湾过活,你们善良、朴实、大方,和我滴脾气。你们平时也叫我一声伯伯,孩子也喊我一声阁阁,我作为长辈,就不能眼睁睁看着两个孩子就迹样毁掉。”
老先生盯着张大水,“先讲讲你,你给我听好了:你别以为问题不在你身上,恰好相反,这些后果滴起因都来自你。所谓子不教父之过,你努力教育别人滴孩子,却无为滴放任自己滴孩子,迹就是你滴最大过错。假如你平时对大河言传身教更加尽职尽责一些,更加积极干预一些,更加脚踏实地一些;假如你对长辈滴提醒放尊重一些,对孩子滴成长环境放清醒一些,对孩子滴日常动向放警醒一些,大河滴结局就不至于那木糟糕。”
老先生的话如同刀子,一刀一刀划在他的心脏上。都过去大半年了,他张大水其实都一直不敢真正面对大河的离去,自然也就不敢面对老先生,他逃避着刻骨的痛苦,把自己变成一个结实的焖锅,对外喷着欢快,内心其实特别煎熬。当然,从表面看来那是他一贯乐观的天性使然,私底下更有自己的理解,眼见夏大雨陷入悲痛之中难以自己,他得为这个家庭不断释放快乐,不然那种压抑的氛围会产生更大的破坏力。
老先生:“对大河,你听之任之,但大河既然已经去了,你就该从中汲取教训。可是,你对大海还是那样,继续听之任之,继续放羊;你对大雨也如此,照样听之任之,由着她怎木去管教大海,由着她苦苦支撑,反正你不管。你如此不负责任,哪里是一个做家长、做丈夫、做父亲、做老师该有滴样子?你想无为而治,就不要做丈夫、不要做老子、不要做老师,为人尊长是必须要担责任滴,为人尊长是必须要担责任滴,为人尊长是必须要担责任滴,迹句话我强调三次。听别人讲你还当过教育局长,你迹样滴人当官,放任自流,大事糊涂,别人不造你滴反造谁滴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