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9章 笋子炒腊肉 02

    大汉就是张大水，女子自然是他婆娘夏大雨，大河、大海是他们的两个儿子，如今只有大海还在身边，大河已经化作亲人的滔滔泪波一去不返。

    老婆下大雨，老公涨大水，涨成大河，流向大海，一家子因势利导，光听他们的名字就能觉得很美好。也正因为如此，张大水从教育局长的任上被扒到雷公湾小学当老师，也没有半句抱怨。到了雷公湾，首先被这里的景色迷住；当他见到未来工作的场所雷公湾公厅时，更被这座伟大的建筑所震撼；等到他接触了一个又一个热情好客的雷公湾乡亲，这里相对淳朴的民风就成了一块磁铁。所以，他不仅自己安心地做起了小学老师，而且说服了第二中学数学教研组组长、美女老师夏大雨，夫妻俩一起来雷公湾支教。

    对于雷公湾大队而言，张大水夫妇的到来可谓久旱逢甘霖，他们能让雷公湾的教学力量直线上升，让更多的雷公湾孩子受到更好的教育。而对于张大水夫妻而言，这里免除了勾心斗角的烦恼，何尝不算退一步海阔天空？至于城里长大的大河、大海，来到雷公湾更像是鱼儿脱离鱼缸，回到了野汊；小鸟离开了鸟笼，回归了森林。两兄弟相差不过两岁，都还没有上学，没有学业的压力，在这里很快就结交一班新朋友，整日里山里来水里去百无禁忌地玩耍，比乐不思蜀更加乐不思蜀。

    那时候的雷公湾还没有通马路，没有汽车，也没有电，远离现代文明。这样的地方对于过惯了城市生活的人，颇有不适，譬如见不到汽车的白天，出入很是辛苦；见不到电灯的夜晚，上个厕所都很麻烦。可是，这一些对于孩子又算得了什么？他们要的是看不完的稀奇，耍不尽的古怪，玩不腻的花样，这一切在世俗化的县城可不好找。雷公湾作为群山之间的小盆地，相对闭塞，山奇水美，某些原始的东西得以保留，某些古老的元素得以维护，以至于许许多多光怪陆离的自然造型、千奇百怪的野生动物、奇形怪状的原始植物、离奇曲折的神秘传说，都会让你目不暇接，叹为观止，欲罢不能。正因为如此，河海兄弟迷上了雷公湾，就连寒暑假期，都不愿意回县城。所以，一家人回县城总是来去匆匆，走走亲戚，买些农村缺乏的生活必需品，办完事情就走，毫不留恋。在张大水心里，这样未尝不好，与其让儿子在县城无所事事，拈染那些不健康的习气，还不如让他们到雷公湾的原野里采蘑菇、摘野果、掏鸟蛋、盘泥鳅、捡螺蛳。

    农历七月的尾巴，张大水一家迁至雷公湾将近一年，那一天大水老师全家到裕元先生家做客。吃完饭，裕元先生将大水老师拉倒一边悄悄地说：“你们两口子迹段时期最好留意一下大河。”大水老师：“老伯，是不是大河惹事了？”裕元先生：“那倒没有，大河虽然调皮，但是很懂礼貌。”大水老师：“那为喜木？”裕元先生：“我迹木跟你讲吧，小孩子调皮一点、好奇一点本来不是坏事，奈何雷公湾滴山水与别滴地方不一样，容易吸引人，我才特意提醒你。记住我滴话，看紧他，莫近深水，莫让他趷葫芦水库方向，千万千万！”

    裕元先生话里话外似乎都在暗示葫芦水库方向对大河不利。葫芦水库靠近水坝一侧的水很深，而库尾则有较宽水面的浅水区，水流平缓，水草丰茂，水质干净，没有漩涡，大水老师多次带孩子去那儿洗澡，自己判断那里应该没危险。再说，自从来到雷公湾，两个孩子结交了一班朋友，一直玩得乐乐呵呵，过得平平安安。乡亲们普遍都很好，有好吃的，只要碰见了，就会拖你进去喝两杯；更有一些乡亲把你当朋友，经常给你送蔬菜，送野果，请你到家里做客；遇到麻烦，总有乡亲上前搭一把手；俩孩子和村里的小伙佬打成一片，时时处处都能得到照顾。可以说村里的老老少少对大河大海的看护，从更宽的层面上远远超过他这个做父亲的。试想，孩子生活在这样和美的环境里，能有什么担心的？

    对比以前在县城，两口子一边起早贪黑地上班，一边还要带孩子，时不时还得应付那些运动，可谓苦不堪言。如今的工作掉到了底层，一家子的心情反而升到了高处。所以，他很为这次下放庆幸，打心底对雷公湾这方水土、这厢乡亲心怀感恩，雷公湾给了自己和谐的人生，让自己曾经紧绷的心弦得以舒展。他相信这里的乡亲会继续善待自己的孩子，这个奇美的山乡就是孩子成长的摇篮。

    他想，裕元先生关心俩孩子，所谓关心则乱，也许是老先生多虑了。

    和裕元先生交谈之后的第二天一早，大水老师作为雷公湾小学的实际负责人去了学区开会，准备秋季开学事宜。临行前，他把裕元先生的话转告给妻子，还亲自要求孩子不去葫芦水库游泳。夏老师、野菩子的母亲蓝老师以及另一位年轻的花老师留在学校，招呼前来报道的学生，顺便带领学生整理教室，再将村子里所有巷道进行大扫除。大人们忙于工作，大海跟着野菩子、高望、高春一拨孩子去扯猪草，倒是真没去葫芦水库；而大河放羊惯了，口头上答应父母，却没有在意父母的提醒。

    那天上午，张大河拉上自己最要好的朋友亮子以及其他几位小伙佬果真去葫芦水库。这帮孩子经常到此游水，也知道深浅，也就没有碰到淹死人之类的危险。然而真正的危险，往往出乎意料，更会超出孩子们原本并不丰富的防范意识。所以，很多时候，并非是危险找上门，而是你不自知地找上了危险。他们在游水之后没有尽兴，于是有一位绰号叫做嫩鸭子的孩子提议沿着水库下游的山涧去翻螃蟹。伙伴们不知不觉来到了两里开外的陷水岩——按照雷公湾的土话，那是一个“消眼”，亦即黑墨墨的溶洞洞窟，也是一处地下河的入口，上游哪怕爆发再大的山洪也无法填满它的吞噬之口。洞窟周围怪石林立，林木横生，山花盛开，煞是美观。不过，张大河并不在意这些，他对消失的涧水和瀑布产生了兴趣，对洞窟里隐隐约约的低沉的轰鸣产生了兴趣，对洞窟里幽深不知几许的潭水产生了兴趣。听其他孩子说每年涨洪水不知冲进多少鱼，便浮想联翩，这里面应该装着很多很多大鱼，于是他就想弄几根竹竿来过一回钓鱼瘾。亮子就说这地方阴气沉沉，不是好地方，最好别再来。可是，大河在嫩鸭子以及其他几个孩子的怂恿下，坚决要来钓鱼。

    嫩鸭子本名张高辰，他是张高福同父异母的弟弟，这位孩子本来没有坏心思，只不过比较贪玩，因而他的建议多半特别和大河的胃口。当天下午，亮子去管理他的狼鹅方阵，大河拉着几个小伙佬，准备好了钓竿，再次来到了陷水岩。

    小家伙们的身材都不高，站在陷水岩洞口周边，根本看不见里面的水到底在什么位置，用电筒照进去，只看见幽幽一团漆黑。有句话叫做初生之犊不怕虎，他们没有畏惧心，毅然抛下了钓线。

    然而，垂下的钓线，老半天没得动静，拉上来一看原来都没有挨着水面。于是临时加长了掉线。他们自制的钓具，钓勾是以铁丝改造而成，钓饵穿的是蚯蚓，钓竿选用的是苦竹棍，钓线都是从自家老娘或者姐姐那里偷来的打底索，也就是纳鞋底的麻线。这样的线，都是农家女自己用苎麻掿成，一般都有一毫米左右粗细，特别结实，大河家是没有的，全靠张高辰从他姐姐那儿多弄了几卷。他们将钓向接长一段又一段，差不多垂下七八丈，才够到水面。

    多费了一些劲，张高辰的钓线很快有了反应，第一钓就挈上一条三指宽的塘虱鱼。随后陆陆续续，又有两个小伙伴有了收获，有黄颡古，也有黑鱼。他们一个个兴高采烈，唯独大河的钓竿等了老半天都没鱼咬勾。

    但是，就在大河有些气馁时，终于被拖勾，老苦竹棍做的鱼竿被拉弯。为了稳住钓竿，大海涨红了脸，脸上冒出了密密麻麻的汗水。张高辰眼见他使出吃奶的力气都没搞定，便叫他放手。张大河倔脾气上来，绝不撒手，谁知被一股凶狠的力量猛然一拽，眨眼间就被腾空甩进洞窟，只传出一声尖叫，便消失不见。

    大河跌入陷水岩大约是在半个麻眼，也即半个下午。两个孩子跑着回村喊人抢救，半路上遇到暴雨。等抢救的大人们带上工具赶过来，发现裕元先生孤零零地站在陷水岩边的石头上，陷水岩已经洪水滔天。此刻接近黄昏，倾盆暴雨一刻也没有停歇，大家眼寡寡瞪着这个连黄水都无法灌满的天坑，束手无策。

    随后赶来的张大水夫妻哭得撕心裂肺，奈何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雷公岭烂了天闸，连放了三天洪水，这些洪水冲入陷水岩，被陷水岩一口口吞没，一点渣子都没有剩下。

    两夫妻和裕元先生在陷水岩边苦守了三天三夜，然而又能如何？这样的阴河入口，谁也无法下去捞人，所以大河连尸首都没能留下，平白消失在这个有风有雨有光明的世界。

    夏大雨几次意欲跳下去，一了百了，可是去陪了大河，大海又怎么办？

    再大的雨水也无法比拟夏大雨的泪水。大雨倾盆，大水哗哗，没了大河，淹了大海，乡亲们在一同哀伤之余，私底下也有人议论：天地间怎么有如此巧合滴事情？

    有人传言，大河跌进了阴河，所以就没有了大河，那就是命运。

    谣言如风。哪怕传播谣言的人也有同情心，也忍不住一边叹息，一边向他人诉说。何况，谣言的背后难免有臆想，有揣测？

    如果张大水没有和夏大雨结婚，如果他们滴长子不叫张大河，如果他们一家子不曾来到雷公湾，如果张大河没去陷水岩，如果陷水岩没有恐怖滴阴河，如果……又三天过去，村口有两位妇女还在为此嚼舌根，被采药归来的裕元先生听见，当即送上两个耳光，“如果你们再不闭上鸟嘴！……”谣传的终止始于果断的震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