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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9章 笋子炒腊肉 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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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把雷公湾比作日晷,那么村子是高处的半边,村前的田野是低处的半边,而张氏公厅就是晷针。这根晷针耸立在眼位,背后和两翼的缓坡上,扇形展开着一大片九嶷院子。只不过这些院子纯粹为中式,甚至大部分都是明清古建筑,只有外围才新建了一些相对简单的烧砖或者水砖房子。而公厅殊异,作为青石、青砖、青瓦的混合体,三层半的主体建筑加上约一层高的巴洛克式尖垛,出类拔萃,极其醒目。

    时至中午,骄阳洒在包着黄铜的垛尖上,镶嵌于表层的方解石反射出钻石般的光芒,时光已经把青瓦变成了黑瓦,黑瓦上东一堆西一片的青苔显得尤其光鲜。此刻若站在楼下朝上仰望,就能更好地感觉到它那有如晷针的美妙,闪闪的垛尖透过一圈一圈的光环与太阳连成一线,让你以为垛子正在长高,张氏公厅正在长高,这幢中西合璧的古老建筑正在贯通天地,释放着向上的力量。

    从上往下回收目光,但见滑弦的檐边与飞翘的檐角之下,斑驳的彩墙上的绘画已经模糊不清,唯有更下方的青砖依然保持着整齐的石灰砌痕。一些方形的窗户虽然已经破败,却集中在建筑的后侧。前方,一块直径盈丈的圆形镶嵌彩玻大窗,顶在逐层放射状的高大拱门之上,吸收着光芒与视线,它将西方古典建筑的神采凝结在东方古典建筑的神韵之上,所谓神来之笔莫过于此。如果说眼睛是人类心灵的窗户,那么该窗就是这幢建筑的眼睛。它曾经炯炯有神,曾经流光溢彩,而今斑斓的铜锈,以及玻璃上的污垢、裂纹、残缺,无一不在释放浮华褪尽后的沧桑之美。

    这座气势恢宏的古建筑,与两翼、后方的许多九嶷院子巧妙地呼应着,自然的浸蚀,岁月的沉淀,不仅不会破坏它们之间的和谐,反而会不断增添古朴、雅致、融通、深邃的质感,为这方天地营造宁静而不失生机的山居氛围。

    如果,如果它的裙楼上没有那些突兀、强势、刺眼的表达,一切本该和美。

    那是一种堪称侵袭的表达,就在裙楼上。

    这些侵袭,既不是艺术家的灵感挥洒,也不是诗人的激情挥毫,甚至连孩子的涂鸦、游客的到此一游都算不上,却以大红大白的色彩,大张旗鼓地占领裙楼外墙的绝大部分空间。就像一位美丽端庄的仕女,坐在那里未动,她的裙摆却被他人强行涂上别的颜色,画上别的图案,写上别人看重的字句。

    这些文化的占领军,数年前就已经在此安营扎寨,可惜未能维持长久的风光。例如裙楼右侧的青砖上,大片的石灰涂痕已经严重褪色,上面用红壤浆联排画出的六个方框已经破碎,每个方框内顶格写着的几个正体字,字体都已经被刮花,像是有人故意用尖锐物质划过一样,而他的语句依旧孤傲地占住在每个方框的中心。

    这样的孤傲并未换来半点同情,并未停止颓败的运势,真的是怎么来就怎么去,此刻,这些高调的覆盖再次面临被覆盖的命运,一个大汉靠在一架直梯上,用排刷蘸着石灰浆仔仔细细地刷着,一段标语从刷子下变成了白墙,又一段标语从刷子下变成了白墙。

    这个周末,他用整个上午刷墙,他已经刷完了公厅的其它三面外墙。刷完这面外墙,他的工作就算完成一半了。下个周末,他还得把新的标语写上去。

    这时候,野菩子一行满载而归,打旁边经过。平时对这些标语见怪不怪的小伙佬不由得侧目,春锅停下脚步,一个一个字地读起来:“大海……嗨大海你看……大海航行靠舵手,干革命靠……”不过,没等他读完一段话,就被人扇了一耳刮。他木着脸盯着旁边一位挑着空水桶的精瘦后生,正待报以颜色,那后生却劈头盖脑地骂开了:“你想找死是不是?”

    高春大怒:“我怎木就找死了?我们经常迹木唱歌,xxyy,老子到底错哪里了?”

    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雨露滋润禾苗状……歌就是这样唱的,难道还能有错?

    “你到土黯里屌我娘,你个现世宝,你敢趷吗?”后生骂道:“唱歌是唱歌,迹个标语是迹个标语,两码事。你读滴书充进牛屁眼,还要从嘴巴里吐出来?”他所说的土黯(an4),是雷公湾人对于墓穴、坟墓的俗称。如果他们说“死瓜了,就挖个土黯埋瓜”,意即“死了,就挖个泥巴坑洞埋掉。”同样内涵的词语还有:祖黯、黯古、泥巴黯古。

    梯子上的大汉却笑着说:“高福,莫吓到小哈子。哎,高春小同学啊,你看我在做喜木,看清楚了没?看清楚了以后就不会再犯同样滴错误啦!”

    他扭头又看见大海提着竹篮抬头望着他,又说:“怎木,你们挈笋子回来了?真好,喈喈,晌午有笋子炒肉喰!大海,你还不快点回趷,叫你妈妈做笋子炒腊菜!”

    高春还待要从高福那儿找回面子,却被野菩子硬生生拽走。于是,小伙佬们各种回了自己的家。

    公厅右侧的道路是村子里的一条主干道,人来人往,不时有人和梯子上的大汉打招呼。大汉一边刷墙,一边不厌其烦地和别人东一句西一句地调侃。没人说话时,偶尔还吹上几句口哨。时间一晃又过去了十多分钟,他换了一桶新的石灰浆,用手按着肚皮揉了揉,正准备上梯继续刷墙,突然听到哭叫声。侧耳再听了听,没错,是哭叫声。于是,他放下灰桶和刷子,下来梯子,望声而去。

    “喰笋子炒肉,喰笋子炒肉,就炒给你喰,就炒给你喰!”大海跪在地上,裤子褪至腳踝,翘着光屁股,一位三十多岁、打扮素雅的女人一边骂,一边挥着竹鞭抽在他的屁股上。

    每一记抽打,都让大海的屁股一阵颤抖,带出一道血痕,一声嚎叫。

    “好不好喰?讲啊,好不好喰啊?”女子轻言细语,那种怒极而冰冷的神态真不像骂人,她见大海不认错、不求饶,就一再加重手劲。

    不到三十米的距离,大汉转过两个墙角,很快就冲到了家门口,他一边去夺竹鞭,一边笑着说:“你迹个婆娘,有迹木打孩子滴吗?”

    那女子躲过他,再次抽向大海,大汉用手去遮挡,他的手臂上立即冒出一道火焰般的伤痕。

    她握着的竹鞭看似比满指头还细,两尺多长短,却以小黄竹的根条制作而成,竹节密实,比黄竹竿还要柔软、坚韧,抽在皮肤上,可以皮开肉绽。这里的老师都用它当教鞭,对于那些操蛋的学生而言,可谓最佳惩罚工具。

    “你个疯婆子,连老子也敢打?”笑弥勒瞬间化作怒金刚,大汉举起瓜瓢一样的巴掌就向她扇过去。

    女子不躲不避,这一巴掌下来,她的耳朵不被打成大黄蜂,脸蛋也得肿成米发糕。

    耳朵边刮过一阵风,并传入一声叹息,她知道那瓜瓢一样大的耳刮子从耳朵旁边卷过去了,但是再大的风也刮不走心中的冷雨。

    大汉说:“不过是我想喰笋子,至于吗?”

    “你还记得大河吗?”女子面无表情。

    大汉瞬间石化,怎么能够忘记?怎么能够!怎么能够!!怎么能够!!!那一幕幕往事,一万年也无法忘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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