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7章 小伙佬 01
童年,是用来欢笑的;春天,是用来烂漫的。但在大集体时代的雷公湾,孩子们的人生注定与父母的命运捆摆在一起,吃苦总是无情地侵占享乐的本来位置。此时正值春耕春播,大人们在田土里起早贪黑,孩子们作为副劳力,自然也有做不完的活计等候他们。面对排排摞摞的活儿,必须刻不容缓地去做,尽心尽力地去做。当然,这里的绝大多数孩子都是那样通情达理,任劳任怨,他们和自己的长辈一样,好像天生就是富有情感的劳动机器。
两年前某日,野菩子跟随妈妈进城里看望爸爸,发现城里的孩子看他如看怪物。他这样小的赉崽们,手指上竟然起了厚厚的茧子。爸爸的邻居中有位洪叔叔,他家的小娃娃洪小兵问他:你见过飞机吗?野菩子摇头,随后又点头。他没有坐过飞机,但在连环画上看到过,在电影上看见过,更重要的是,雷公湾村的头顶每隔一段时间就有战斗机飞过,低得甚至可以看清拖拽的打靶棒。洪小兵随后又提了一堆问题:你有小人书吗?你听过收音机吗?你会扭秧歌吗?你有小手枪吗?你跳过绳吗?你打过乒乓球吗?你滑过旱冰吗?你放过风筝吗?你会叠纸飞机吗?你去过动物园吗?你知道儿童节吗?等等等等,诸如此类,不厌其烦。
野菩子不断摇头,又不停点头,搞得那孩子满头雾水。
野菩子很想倒问一句:你怎木比我还爱问哩?由于两人不熟,他就懒得反问。
他真心觉得洪小兵奇怪又无聊,你除了到电影院多看几场电影,还有什么?雷公湾每年都要放几场露天电影,可比城里的电影院自在多了。至于什么旱冰场、儿童公园,我跟爸爸妈妈一起去过,也没有觉得多么出彩,多么诱惑。相比之下,他还是觉得雷公湾的乐趣更多,更为引人入胜。他心下道:我也生在城市里,但是我长在雷公湾,我们雷公湾滴耍子你们不懂,我们雷公湾春夏秋冬都是儿童节,每个季节滴儿童节还不重样!
这不,在这春季儿童节,小伙佬们尽管都在劳动,却也尽情地享乐着。用妈妈的日记里的话说:“雷公湾的春天,像是孩子们从老天爷的花园里偷来的花朵。”
妈妈的话就像一首诗,诗里面的老天爷在雷公湾拥有一座花园。妈妈的话里似乎留下了好多空格,留待去欣赏,去感悟,去遐想。有个词语叫做尽在不言中,妈妈早就读懂了老天爷的心——其实,小破孩,你只管来偷好不好?我老人家的花园天大地大,你淘气一哈哉,我又怎么会在意?你即使天天来偷,我又怎么会在意?
看吧,老天爷就是老天爷,他清楚得紧,知道野菩子们就是一帮淳朴、勤勉、可爱的孩子。父亲母亲难以给予的宠爱,老天爷悄悄送上一点点。
送上一点点就能让小屁孩们眉开眼笑。
再加一点点就能让小破孩们放声歌唱。
当然,小伙佬们何尝知道,老天爷看待他们如同枝头的鸟仔,所有那些淘气都是那么惹人气恼,又那么天真无邪;那么顺其自然,又那么不伤大雅。你偷偷地来淘气,就像在老天爷半眯着眼睛时钻进他的眉毛里捉迷藏,溜入他的胡子里挠痒痒,你越是童行无忌,他越是童心未泯;你越是调皮捣蛋,他越是春光灿烂。
雷公湾村的公厅,也即本地十里八乡唯一保存完好的巴洛克建筑,三楼那面华彩粲然的圆形镶嵌玻璃窗,与村前的山水遥相呼应,此时此节正好成为这片田野的写照。花田水丘,杂锦相呈;泥埂石径,镶彩嵌翠。一丘丘的紫云英田落霞凝碧,一垄垄的油菜花田金浪沸香,春耕完毕的水田波光粼粼,撒播稻种的秧田芽色葱葱。
如果说公厅上那面圆窗凝聚了这垄田野的天地灵气,那么这片田园正好激发着此方人家的生存智慧。彼此映衬所展现的和谐之美,让整个雷公湾盆地涨起春天的声势,也因此让你更为瞩目农夫和牛的艰辛付出,摇犁刨泥,仿佛大地的工艺师,忙着琢玉磨镜;蜜蜂结队,穿梭花丛,恰似这片巨镜的焊接师,一刻不停地完善着细节,它们以点蕊授粉的方式为这片巨镜释放无限的生机。
这一天的上午,公厅二楼的采光窗打开了,野菩子的母亲把几张新绘的图画挂在墙壁上后,又站在窗后遥看,被那一垄接一垄的油菜花吸引,诗意横生,回身在笔记本上写下一首《七律·喜见雷公湾村前紫云英和油菜花田》:
张家闺女垄田行,紫袖鹅裙溢俶灵,
原野清风扬笑语,溪边水鸟啭啁鸣。
雷公岭下青蜂涌,盘龙山前彩翼轻,
旷敞融融晴色好,童谣琅琅上天庭。
她把紫云英花田比作小姑娘的紫衫,把油菜花田喻为小姑娘的黄裙。此时的雷公湾花田,就是一个大写的张家闺女,当小姑娘走向花田,她与她的身影融为一体,成了青蜂与彩蝶追逐的对象。笑声与鸟语和鸣,童谣直达天庭,风光明媚的雷公湾,生机盎然,天地人和,钟灵毓秀,美不胜收。蓝晶滢会心一笑,转身去忙乎自己的工作。
显然,同一片乐土,农夫、诗人的兴趣点不一样,而孩子们的在意又有所不同。如果你问他们对这片花海的看法,他们一定会回答好看。既然好看,为什么不停下脚步欣赏?他们估计会说不过好看而已。是呀,好看又当不得饭吃。他们对这类花云芳海司空见惯,熟视无睹,眼下,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做,他们一人一个竹篮子、一把铲铲刀、一支苦竹棍,三五成群从此穿越而去,你追我赶地爬过一垒垒坡,转过一道道弯,身影迅即消失在四周的群山之中,唯余一声声脆嫩的童音在山谷间回响:
小伙佬,擒菊草
养文菊,是个宝
学杀菊,菜喰饱
学统购,钱不少
野菩子和一个与他一般瘦长的小姑娘手牵手,一边唱着童谣,一边蹦蹦跳跳地行走在弯弯转转的山路上。女孩头顶的冲天炮发型上扎着带翠叶的栀子花,板栗色、微曲卷的发丝在顶尖散开,宛若一束初开的冬芒草花穗,显得格外轻盈曼妙,清光明媚。她穿着简单的白布衫和花布裙,随着蹦跳的步姿,发束恰如小型喷泉一样细浪轻腾,惹得两只早春羽化的彩蝶翩然跟飞。再往后,是一位剪着圆圆盖发型、圆脸蛋上戴着瓶底股眼镜的小男孩,身穿背带裤和圆领白色短袖恤,虽然打扮和其他小伙佬格格不入。他很少做声,偶尔腼腆地笑一笑,嘴巴无需张开,嘴唇就能化作厚实的弯月。他提着一个小竹篮亦步亦趋地跟随着,眼睛不怎么看路,更多地是瞄着前头两位。他的后面是张高春,满眼鄙视,悻悻咕哝:“男手拉女手,有人尅怕糗!”
他见前头几位不理会自己,便不断增加音量:“男手拉女手,有人尅怕糗!”
所谓尅怕糗,就是不怕丑,不羞怯,不害臊,雷公湾人说不为kei2(尅),说丑为qiu4(糗)。这里的孩子多半都有点封建思想,别说男女拉手,就连同坐都特别拘束。就说野菩子吧,若要他去拉别的女孩的手,他肯定害羞,也决计不干,唯独牵着这位小妹妹,却毫无道理地自然。
野菩子回头做个鬼脸,说:“我-喜-欢!”
小女孩回过头,天鹅颈和米粒脸莹莹润润,月牙眉纤纤细细,杏眼儿盈盈漾漾。她吐了吐粉粉嫩嫩的小舌头,道:“我-偏-要!”
稻米很普通,但长在她脸上就有一种入凡方能脱俗的美感;稻米很朴实,但长在她的脸上就变成了璞玉。这张脸拥有一种天然去雕饰的精巧,五官的位置恰到好处;这张脸就是一粒能够发芽的玉种,淳淳的外表里蕴含着羊脂般的灵气。她叫向高望,就是玉珑奶奶所说的小妹尕,是野菩子的父亲的同年至交、亦即远房兄弟张路生的女儿,和野菩子更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由于野菩子比她早出生一个时辰,她理所当然成了他极力呵护的小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