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7章 小伙佬 02
他们唱着童谣《小伙佬》,正在向村西的一座老林子进发。他们去干什么?去擒菊草。
雷公湾口语里的擒,有搜寻、采挖、采摘的含义;菊草就是猪草,从原野里寻找回来给猪吃的青饲料。擒菊草作为轻劳动,是雷公湾孩子不可或缺的任务之一。擒菊草不用花费太多的体力,却需要耐心,需要一把一把地从泥里水里、草丛树枝、稻田菜地间去采摘,或者去扯、拔、掏、撸、挖、铲、撬、割。小小一件活计,用得着十八般武艺,也正因为其繁琐,所以特别适合眼明手快的女孩子。在雷公湾,这种活计也几乎为女孩子们所包揽,家家户户都把这一任务定位给她们。而身处没有小女孩的家庭,野菩子和春锅就不得不补位,去承担起这个对于男孩子而言有点拉不开脸皮的差使。
偏偏这又是农家极其重要的差使。因为擒菊草就是为了养文菊,杀年菊。
所谓养文菊,即养母猪。学会杀猪,做个杀猪佬,有饱的肉吃。而所谓统购,是在那种食品紧缺的年代,政府推行的统一采购、统一销售的政策。除了杀年猪供自家吃,或者偷偷卖点肉,其它时间,政府原则上不允许私人自行销售猪肉,要统一卖给政府的食品站。但不论如何,养猪仍然是当时湘南绝大多数农家增加收入和确保肉食的重要途径。
为了养菊,野菩子们不得不花费大量的时间擒菊草。往往一个孩子用掉半天时间找回的一篮子猪草,还不够一头大猪一天的吃食。对于养有两只、甚至三只猪,或者养有一窝母猪和小猪仔的家庭而言,寻找足够的生饲料更是艰巨的任务,非得成年女劳力亲力亲为不可。
好在满山满岭的青翠为此提供了较为充足的保障,手脚麻利的女孩子小半晌就能收获满满一大篮猪草。可在这事儿上,男孩子的劣势就非常明显,不仅笨手笨脚,偏偏还会三心二意,夹带做些别的玩儿,所以费了老大功夫也难以找满篮子。这样一来,就面临一个问题:菊草收获少了,既要担心家里的猪吃不饱,还可能面临女孩们的调侃,甚至家长的责备。
为此,野菩子不得不经常性把篮子里的猪草抖了又抖,弄得蓬蓬松松,进门时还得小小心心,生怕被妈妈或者奶奶逮个正着。谁知道妈妈和奶奶对此总是忽略不计,从来没有为此责备过他。妈妈发挥自己的主动性,放学后常常带上他的小哥簻簻另提篮子去做这擒拿菊草的活计,从而避免了自家饲养的土猪忍饥挨饿。
野菩子的心里因此暖暖地,带着几分内疚,以及草芽般的轻快。这种活计几乎天天持续,这种心情日复一日,这是任务,也是乐趣。
对于大姑娘、妈妈们,擒菊草最好的地方在田间地头,山塘和水田中的水草、蔬菜地里的杂草,以及春夏种植的红薯藤、冬天种植的萝卜苗。至于大田里种植的油菜苗、紫云英,那是集体栽种的作物,作为春耕后稻田的肥料,如果能够偷偷地割上一筐,那就是最省心的擒菊草法子,也是生猪最爱吃的饲料。而小伙佬贪玩,注意力往往不在大田里,反而喜欢上山。因为进到林子里,就不止是擒菊草。
为了擒菊草之外的那份诱惑,野菩子和张高望手拉手进入到高耸入云的珈蓝山。
遇到不平整的路,野菩子会耐心地拉着她走;遇到狗毛蛇、千足虫、蜈蚣之类悚人的小东西,他会拦在前面进行驱赶;遇见金龟子、铁牛、螳螂、蚱蚂之类可爱的虫子,他会捉过来送给她玩。
苏东坡曾感叹庐山“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当年他若有机会一睹珈蓝山的天姿,或许要改变主意,把这首题在西林寺壁的小诗转题到此处。因为珈蓝山才是一座真正的四相山。
此山原本叫官帽山,状若隋唐时期的乌纱帽。村前遥对,但见岩崖巍巍,古木森森,峨冠耸耸,威仪矗矗,真的是天公雕饰的峰峦之冠,叫人恨不能取过来戴在自己头上。
这样的风水宝地,自然有人惦记。就在雷公湾村开基不久,一向崇尚道教的张氏族人中偏偏出来一位佛子,自个儿跑到官帽山的半山腰,剃度出家,一心向佛。某日,村民见她禅修的山洞虹光涌涌,视为圣迹,于是集资在此筑庙。由于她自号紫珠尼,她驻牒的山洞被世人称作为紫珠岩,自然就有了一座紫珠庵,这座山也因此被改名为紫珠山。伴随香火日旺,院堂续增,这片掩藏在林海花丛的道场俨然珈蓝化境,于是又有了珈蓝山的别称。当然,你若看得仔细,自会赞同乡民的智慧,因为此山又似大佛打坐,胸腹丹崖隐卍,春夏翠帽蓝袈,秋来满山橙红的枫叶和金黄的银杏叶使其变幻为火冠金裟,寒冬腊月白雪皑皑再化作玉衣银裳。如此四季幻相,岿然一体入定,结跏跌坐,抄手敛神,宝相庄严,慈悲隐隐,叫人景仰之情油然而生。
谁知到了明朝后叶,苗子横行,比丘尼被一夜间奸杀,庵堂庙被一把火焚烧,待到雷公湾的乡丁民壮赶到,苗子早已不知踪影,一座天人合一的珈蓝宝坻就此灰飞烟灭。待到野菩子们活蹦乱跳的岁月,此处已无寸砖片瓦,整块地头变成了竹丛荆蓬构成的巨大花盆,变成了小鸟纵情高唱的歌厅,变成了小动物们享受食物的宝库,故而特别吸引小伙佬的目光。
此山的第三相称作宝座相,故而又有椅子山的别称。天宇为厅,坐北朝南,它安立在雷公湾村的左手方,壁立的红岩恰如红木靠背,两侧的小山脊宛若椅子的扶手,连片起伏的林木好像翠锦软垫,似是在恭迎某位天客的降临。
官帽、佛像、宝座三相之外,此山的第四相为慈母相——浑似一位美丽而丰盈的母亲。红岩是她的丹心,绿树是她的衣裙,屈膝叠腿、双手合抱,构成一个臂膀摇篮。你看她淑丽懿德的神情,似乎沉醉于天伦之乐,似乎这块地上的每一个生命都是她的宝贝。阳煦立山,听凭小动物在此撒野;明月入怀,任由小伙佬到此享乐。
当小伙佬迫不及待地撞进来,顿时惊喜交集,此时的珈蓝山已经凝聚一团团丹霞,燃起一簇簇紫焰,举起一盏盏金灯,那是漫山遍野的杜鹃花正在奉献春天的礼赞。
大红的、橙黄的、淡金的、粉紫的、孔雀蓝的,各色的杜鹃花争奇斗艳,花团锦簇,最大株的红杜鹃足足有两层楼高,城里的孩子何曾见过,又何曾晓其妙趣?他们不知道,红杜鹃除了鲜艳欲滴,还特别可口:摘一把红杜鹃花瓣放进嘴里,细细咀嚼,清脆微酸,甘爽溢口,这可是最地道的山花筵!
除了山花筵,更有春苗宴。你看那野葡萄的嫩苗,一蓬一蓬地,葱葱茏茏,水水灵灵。当园子里的葡萄树还处在孕育苗芽的当儿,野葡萄苗已经给小伙佬提供起难得的牙祭,嚼在嘴里那股酸爽直叫颊生玉液,满口回甘。
也有一种叫做甜葡萄的植物,嫩苗抽芽时,野菩子们的心尖儿随之萌动。甜葡萄苗的长相粗看上去与野葡萄苗一般无二,但精灵的小伙伴们却懂得其中的区别:甜葡萄苗的藤条和叶背上,长满了白色的绒毛。长满了白色的绒毛。它奉献的浆果不多,唯独其嫩苗甜比蔗糖,而还有一股特殊的浓浓的清香,细细嚼来翠汁盈喉,颊齿生津。
另有一种毛刺杆,属于蔷薇科,是金樱子与八月葡的苗苗,截一段剥掉带毛刺的皮儿,呈现一段碧翠剔透的苗杆,趁着液汁清莹欲滴的当儿丢进嘴里,盖世的脆嫩为唇齿带来绝妙的享受,那股甘爽的清凉迥异于薄荷的霸道、凉粉的寡淡,徐徐释放的清香盈腔透窍,明清灌顶。
更有一种叫酸刺杆的小灌木,在清明时节绽芽吐芳。酸刺杆嫩芽的长相类似椿芽,却不如椿芽肥壮。在一般孩子的眼里,它宛若喷焰的手持烟花,整个儿看上去清爽而热烈;但在野菩子的视觉里,更像姐姐们的红唇,柔嫩而光滑的叶面娇艳如滴,细腻的叶脉有如唇印上的细纹,在清风下微微颤栗,向你释放着一倾芳泽的魅惑。
事实上,到两米距离时,你就能感觉到酸刺杆的清香,爽爽的香氛里带着丝丝沁甜,叫人分外迷恋。所以,每一次采摘酸刺杆嫩芽,野菩子都看了又看,不忍出手。
“妹妹,你来抈好不好?”野菩子敛目轻语。
可是,高望又何以忍心下手?但见他低眉诺诺的样子,却是忍俊不禁。她深吸一口气,一步一步靠过去,小手一寸一寸挨近,终于摸住酸刺杆的嫩叶,喔,手指儿虚虚地、软软地、颤颤地,力气抽空了么?于是,她赶忙闭上眼睛,无奈小心脏嘣嘣直跳,就是静不下来,老半天也摘不下一片叶子。
野菩子无奈地叹口气,把高望伸着的小手拉过来,窝在手心好一会儿,问道:“还想不想喰?”
高望摇摇头,又点点头,复又摇摇头,却甘露直咽。
野菩子合掌默诵,然后直视着酸刺杆苗儿轻轻诉说:“酸刺杆,酸刺杆,你滴苗苗都嫩出水了哩,都说好苗要修枝,太多滴苗苗会拖累你长高长大对不对?所以,所以还请您让一点苗苗,圆你滴功德……”
最终,野菩子还是下定决心掐下几枝嫩芽,小心翼翼地剥掉烈焰一般的赤皮及红叶,露出翠玉盈盈的苗肉,观赏宝贝似的左看右看,然后叫高望张开嘴巴,轻轻塞入。
高望闭着眼睛一截一截地细嚼,野菩子盯着她的小嘴一节一节地往里塞。
喔嘢,真不愧天下极品脆酸!哪怕最好的杨梅都无法与之媲美,因为杨梅虽然多汁,却酸得牙酥,但酸刺杆儿酸得清冶,拥有无与伦比的清清香、嫩嫩脆,香津萦舌,甘芳绕齿,回味悠长。
望着高望的享受状,野菩子的咽喉忍不住噏动。高望似乎心灵感应一般睁开眼皮,晶眸闪闪,启唇一笑间,终于勇敢地摘下一支酸刺杆嫩苗,迅速剥出翠肉,塞进野菩子的嘴里……
“菩子锅,好喰吗!?”野菩子闭着眼,感觉到高望的声音吹在鼻尖上,他便欣喜地回答:“嗯,好喰!”
“菩子锅锅,你咬到我滴手指头了!”
野菩子一阵轻笑,随即又含着高望的手指,舔了一舔。
“妹妹啊,你怎木迹木多天才回来?”野菩子忍了好多天,又忍了一个早上,又忍了一路的话,直到此刻再也忍不住,终于说了出来,“你知道吗?我天天晚上到一趟你们家,就是看不到你。”说罢,又含着高望的手指,幸福地闭上眼睛。
“我妹妹不是前天就回来了吗?”高望笑眯眯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