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5章 毛筛筛,米筛筛 02
却说几位小兄弟、一位小妹妹跟着五咱宝华向村子东北方向进发,走向群山巍峨的大瑶山,走向密林深谷间的犀牛寨。涧水哗哗啦啦,林鸟叽叽喳喳,小嘴吧啦吧啦,他们沿着雷公涧旁边的石板路逆向前行,只用了一会儿工夫,就把两三里蜿蜒的坡道抛在身后。
去犀牛寨好远,需要攀爬二十来座高山,涉浅十余条涧溪,穿越三段河流、两道峡谷以及七八个村寨,但是相比于给大咱拜寿那份快乐,这点辛苦不值一提。
马上就要登上第一道山岗,通过第一个寨子了,几顶瓦檐冒出来,花寨从脑顶顶降至上眼皮,又从上眼皮降至眼眸,梯级石板路变得越来越平缓,孩子们欢喜雀跃。
花寨是雷公湾大队辖下的一个小山村,也是玉龙奶奶的娘家,坐落于雷公岭与珈蓝山夹缝之间的高岗上,典型的峰岚人家。回首瞭望,但见青峰点点,云影飘飘,风景极为阔气。
高春走在最前面,回头说:“五咱,你唱个山歌好不好?”
宝华问他:“万里长征第一步,要留力气爬山路,不唱。”
高春说:“你山歌唱得好,以花寨人滴性子,听了之后一定忍不住和你,到时候你唱我和,轻手轻脚,我们就被歌声吹着走,腾云驾雾都讲不定。”
高春说得不假,花寨人爱唱山歌,也喜欢植树种花、弄鸟养狗,他们驯养的八哥和猎狗闻名远近。或许因为站在高岗,声音嘹亮,花寨的山歌声和狗叫声经常是此起彼伏,天籁缭山,妙音绕岭,但凡经过花寨,无人无不拍手称快。
“就你会讲话,你就剋怕被山歌拖住……”宝华笑道,然而,话为落音,道路里侧满是茅草的陡坡上方,两声咆哮猛然蹿出,一团黄影泰山压顶!
高春尚未反应过来,雪白的犬齿就已经挖向他的鼻梁。
然而,几乎是同一妙钟,又一声炸吼横空而至,将那团黄影嘭地一声撞开。
随即,又有一团黄影蹿出,加入战团。
声声炸雷般的嘶吼纠缠在一起,高春惊得目瞠口哆。
在他的身后,宝华尖叫着,脚跟一歪,仰身向坡下倒去。
一根苦竹棍横着一顶,撑在她的后背,再一推,将她推到里坡。野菩子身影一晃,越过宝华,越过高春,拦在了最前面。
一团灰影与两团黄影正在激战,仔细看过去,那灰影不是筛毛又会是谁?
每一条狗都有自己的领地,超出这个范围,就可能被别的狗视作入侵,从而引起血战。既然如此,筛毛为什么还要跟随出村,被呵叱回去,还要悄悄地跟到花寨?
答案已经不言自明。显然,作为一条老狗,筛毛并非没胆,而是早已明白生命的意义,安静才是它想要的美好。它不想参与无谓的争斗,但是,到了关键时刻,就会做出最理智的判断,就会义无反顾地冲上去。这才是真实的筛毛。
兄弟们一直错怪了筛毛,错的离谱。
此时此刻,只有野菩子可以帮助筛毛。猛然一伸手,他手里的苦竹棍就插入一团黄影肋下,伴随一声爆喝,那团咬着筛毛耳朵的黄影就飞了起来,化出一道弧形,啪地一声砸进坡下的稻田里。
少了一个对手,筛毛明显轻松一些,与另一条黄狗缠斗得更狠。但见一灰一黄,你来我往,牢牢羁绊,流行翻滚,野菩子都不好下手,生怕一不小心就误伤筛毛。
但是,明眼人都看得出,筛毛已经老了,这种激烈的缠咬拖得越久,它越吃亏。不到两分钟,它的咬合力就开始下降,进攻速度就迅速衰减,被对手猛力一拽一轮,就被掀翻在地。
野菩子觑得分明,抡起苦竹棍就砸了过去,撩在黄狗的腰上,打的它一个趔趄。但是,它依然死死地压住筛毛,犬齿扎进筛毛的喉咙,猛烈地甩着头。筛毛企图撕咬对方的脖子,却力不从心,只能退求其次,咬住对方耳朵,期望减轻对方甩头的力量。
血水滴在石板路上,滴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多。
野菩子心急如焚,抡着苦竹棍,一棍紧过一棍,但是不管他怎么打,那条黄狗就是不松口。
而那条被掀进水田的黄狗,在泥水里翻了两滚,冲出稻田,绕着田埂,又扑了过来。这一次,它不再去攻击筛毛,只针对野菩子。
这里打得不可开交,花寨院子了又有两条黄狗咆哮着,前来增援。
野菩子应付着两条狗,高春身骨偏弱,其他兄弟更加幼小,都帮不上手。好在五姐终于缓过神来。这位泼辣惯了的小姐姐,哪里能够吃这种亏,于是从高春的手里抢过苦竹棍,拼了命地抡着棍子,去拦截那两条狗。
这边,野菩子给袭咬得火起,瞧准那条袭咬的狗的狗头,一棍子就撩在它的嘴上,砸得它血花爆炸,趁它痛得转身之际,又一棍子扎过去,扎在它的屁股上,再一次将它挑进水田。
有了这个经验,野菩子越打越聪明,对于骨头硬扎的猎狗,得攻击它们的软肋。
他回棍猛然一戳,刺在死咬着筛毛不放的黄狗的肚皮上,黄狗吃痛,放开筛毛,一路嚎叫着,逃进了寨子。野菩子抽出身来,帮着五姐,你一棍,我一棍,终于把剩下的两条黄打得狗落荒而逃。直到此刻,才从村子里走出一位老人,一边蹒蹒跚跚,一边不停地吆喝。
宝华与那老妇人交涉。其他兄弟围着野菩子,看他检查筛毛的伤势。筛毛已经奄奄一息。野菩子摇头,兄弟们都哭出声来。
高春和野菩子已经无心再去大姐家。于是,五姐带着其他人继续赶路,他俩一路哭泣,抬着筛毛返回雷公湾。
张涛生在堂屋的地面铺上一床陈旧的军用毛毯,将筛毛放置在毛毯上,又在旁边点上茶油灯,默默地为它整理毛发。筛毛被咬穿了喉咙,全身上下多处重伤,血肉模糊,凌乱的皮毛上血迹斑斑。它痛得浑身抽搐,却没有发出一声哀嚎。
野菩子泪光点点,注视着它的眼里跳跃着两粒灯火,是的,那就像朦胧的窗户里燃烧的两粒灯火,越来越靠近,越来越明亮,也越来越温暖。
只是这种明亮和温暖那么短暂,短暂到当你就要为之喝彩的时候,却在你面前迅疾暗淡,在你面前骤然冷却。灯火不再那么跳跃,而渐渐收缩为两弯细微的瘦月,冷冷清清地飘着,飘着,越飘越远,飘向水墨色的远空,而后突然熄灭。
墨色在野菩子眼前放大,使他慌张。他听见大伯的呼唤、春锅的哭嚎在黑暗里颤动,他睁大眼睛寻觅筛毛的身影,却一无所获。当他觉得有些疲劳,而眨巴眼睛时,只一刹那却眨出许多的星星。星星也在黑暗中眨呀眨,眨亮一朵又一朵云,云朵变得灰中带白,与星星反向滑动。辽远的黑空里蓦然飚出一颗流星,划出一笔长长的火彩,喷薄于浩渺,一往无前。那一刻,惶恐没有了,悲痛消失了,有的只有平静。
他甩甩头,从幻觉中醒来,领悟到:平静原来是有色彩的,有温度的,还有动静,筛毛在新的地盘闪亮地滑翔。那里有新的星星点亮,也有老的星星化为火彩,星空却一如往昔地静谧。
野菩子看见大伯伸手抹掉高春的泪水,又听见他说:“你看筛毛走得多安静,筛毛肯定不想让你们哭。”
高春也一直仔细地观看着筛毛,他重重地点头。
哥俩一起静静地看着他们的父辈长久地抚摸筛毛的眼皮,直到为它合上生命的窗户。
张涛生取来钱纸在堂屋里烧化,带着后辈向筛毛鞠躬,作揖,然后咂咂嘴,说起筛毛的故事:“筛毛已经二十岁了,一个了不起滴年纪!人到二十岁,生命正蓬勃,而在犬科滴世界,就已经进入黄昏,相当于人类滴百岁老寿星。”
他说:“筛毛滴父亲来自于广东,来自于我滴一位战友滴家,是纯种松狮。松狮,你们晓得吗?和土狗、沙皮、藏獒、京巴一样,属于中国土生土长滴古老品种。一个雄狮嘴,满身狮子毛,眯眯眼,蓝舌头,是松狮滴特点。筛毛滴父亲叫做獢獢,那个名字也是松狮古时候滴名称,它被带到九嶷,在我另外一位战友滴家里,与一条蒙古牧羊犬结合,一胎产下四条,我抢到了一条,也就是筛毛。”
张涛生脸上洋溢出微笑,他说幼年时的筛毛特别活泼好动,它的战斗力是跟随打猎逐步上涨,牧羊犬身上原始的敏捷与勇悍、松狮的安静与优雅得到完美遗传,它不仅成了主人的好伴侣、家族的好护卫,而且成为出色的猎手。待到壮年,筛毛再也闲不住,它到处跑,去周围十里八寨逛,与所有它不满意的狗或者不满意它的狗打架,不输一场。
它滴势力范围扩展到周围十里八寨,它就是霸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