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5章 毛筛筛，米筛筛 01
“铁菊”让张涛生憋气，可有让他神气的东西？
有，当然有。例如，他对自家的筛毛就赞不绝口。尽管野菩子一帮兄弟和村里几乎所有的孩子对此都会摇头，都会撇嘴。
张涛生说，那是你们一帮小屁孩不懂它。
筛毛是一条狗，一条看上去很是窝囊的狗，它在野菩子出生之前老早就已经降生于张涛生家，在野菩子懂得筛毛的存在时，它已经老得眼现萝卜花，眼屎吧嗒，眼珠灰暗。
雷公湾人家养了不少狗，绝大多数都是土狗，也即中华田园犬，筛毛几乎是同时期唯一的独特存在。它有一条深蓝的舌头，好像偷吃了忍冬崽崽、女贞子崽崽、蓝莓崽崽、老鼠崽崽、宴牛嘎嘎之类的蓝色野果，软软的薄薄的舌头被染色，垂挂在獠牙之间，不断地颤动，似乎一刻不停地弹奏着乐曲。在小伙佬们看来，这是它全身上下唯一可爱的地方。
筛毛披着一身灰白而凌乱的长毛，中等身架，狮嘴圆头，却不威猛。眼周有一圈不太明显且不规则的杂色毛丛，显得丑陋而怪异。它在裕元家族的各个院子缓缓地来，轻轻地去，几乎每天都可以见到它闲散的身影。在小伙伴玩耍时，它不声不响地一旁观看；在家人们吃饭时，它安安静静地守候桌边，家里人通常会丢些骨头、皮菜或者米饭给它吃，野菩子的长辈们有时候还会把饭碗里的肉菜夹给它。最疼惜筛毛的有四个人，分别是裕元先生夫妻、张涛生夫妻，他们往往把肉菜放在掌心，让筛毛自在地吃。某些时候，张涛生啃肉骨头，啃着啃着，就叫一声筛毛，筛毛若在附近，就会悄然而至，与主人分享。
那时候的农村，几乎人人都喜欢毛色油亮、打架凶狠的狗，但是筛毛与凶狠不挂边。雷公湾和周边院子养了太多的狗，由于地盘争执，它们经常咬斗。筛毛能避则避，一见斗架就躲得远远地，因此又获一个“没胆子”的绰号。
那时候的雷公湾，孩子们常玩一种叫做《毛筛筛，米筛筛》的小游戏，两位小朋友面对面，一边手拉手向两侧晃动，一边唱：
筛筛
筛啰哩筛
筛啰哩 筛啰哩 筛啰哩筛
毛筛筛 米筛筛
转个翻身过了来
筛啰哩筛啰哩过了来
九嶷农家有两种过滤工具，一种是毛筛，又叫腲筛，以苦竹破出的篾片制作而成，直径三尺，深约半尺，筛孔有筷嘴大小，用于过滤毛豆、黄豆、花生、红豆、稻谷之类粗粒的粮食，滤除粗叶和壳子；另一种叫做米筛，以窄细的毛竹篾片精工制造，直径两尺五至三尺，寸深，筛孔通常只有牙签粗细，用以过滤碾过、磨过却还混有谷糠和碎米的粮食，譬如稻米、高粱米、黍米、玉米、豆粉等等。过筛时，手捧筛子，不停地平圈晃动，致使粮食与碎米、杂物、壳子、糠皮、沙粒分离。
孩子们两人至四人手握手，脸朝中心围成一圈，唱起童谣，同时模仿过筛子的动作，身子与手左右、来回地晃动。童谣唱至倒数第二句时，孩子们握着的手不松开，从一侧的手下过头，往后翻转，动作有点类似交谊舞中的旋子，只不过要求大家要同时将头从手臂下通过，谁能够翻转身子而不跌倒的就算赢了。
这个游戏简单而有趣，小伙伴们总是笑声朗朗，乐此不疲。连带一些小猫小狗也喜欢一旁看热闹，看着看着便被感染，或咬自己的尾巴兜圈，或撒欢儿蹦跳。连带筛毛这种古井不波的老道狗也会悄悄靠过来，眼屎吧嗒的眼珠生出一股子热力，将玻璃体上的雾气蒸发得越来越稀薄，看上去如同黄昏的两扇窗户里亮起两粒灯火，微微弹跳着。与此同时，筛毛那安静的尾巴慢慢摇起来，摇动的频率会逐步加快。
可是，它的尾巴经常性脱毛，那样子就像破烂的小旗子，怂不邋遢地。筛毛的渴望很少有人搭理，有的孩子嫌它碍眼，甚至会驱赶它：“没胆子，走开点，走开点……”
筛毛就走开，远远地走开，有时候会远远地静静地注视这边，有时候消失得没了踪影。
个别孩子爱恶作剧，就将童谣改几个字儿继续唱：
筛筛
筛啰哩筛
筛啰哩 筛啰哩 筛啰哩筛
脚筛筛 腿筛筛
给块骨头过了来
筛啰哩筛啰哩过了来
筛筛
筛啰哩筛
筛啰哩 筛啰哩 筛啰哩筛
牙筛筛 筛筛
给块狗肉过了来
筛啰哩筛啰哩过了来
毛筛筛，腿筛筛，意在嘲弄筛毛老得走路都毛颤颤，腿战战。
可是，尽管这样可怜了，依旧有孩子跟着干吼：“没胆子，过来筛，给块骨头你筛筛……”
，啃咬的意思，普通话音qia4，雷公湾音qia2，雷公湾人对于吃的另一种表达方式，“饭了”即“吃饭了”，“菜啊”就是“请你夹肉吃啊”。那孩子言下之意，别说给块骨头你啃不动，哪怕给块狗肉你都嚼不烂啦，都得牙筛筛嘴筛筛啦！
骨头自然没给，讥笑不时送上。然而，筛毛不仅没胆子，还没脾气，你就当面嘲弄它、责骂他，它也绝不发怒，一幅逆来顺受的样子。
正因为筛毛不能给春锅兄弟争面子，兄弟们外出，都不愿意带它。出时门，倘若见它跟过来，小伙伴们就轻拍它的头说：“筛毛，你就呆在家里养老吧！”筛毛就停下脚步，望着他们走远。
这一次去大姐家贺寿，也不例外，筛毛原本已经跟出了村口，照样被高春呵叱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