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4章 斋公斋公
第二天,四月八,佛诞。在雷公湾村,只有少数人还记得有这样的节日。大家一门心思抓革命,促生产,没有精力去折腾精那些不当紧的东西。
裕元先生身为居士,只在心中礼佛,所以佛诞日也就早早起来沐浴更衣,面天合掌,默默遥祭,然后舒展筋骨,一小时后出门,去操持生计。
野菩子的字号里占着一个菩字,也没有去拜佛。他跟随裕元先生学习,思想的根植在天道。对于释家,什么戒定慧,什么空性,什么解脱,他不是一只蜻蜓,点点水,就可以产卵,而更像是一只蜜蜂,对于花露、花蜜、花粉具有天然的亲近与悟性。菩者,觉天道,悟天理。他每天早起练功,或者懒床冥想,他都觉得自有美妙,所以下意识里就拒绝给不认识、不相干的佛下跪作揖。
这一天又是牛王节,但早已名存实亡,尽管如此,生产队的头儿们还是安排耕牛歇息一天,并给领养耕牛的家庭额外发给一升荞麦,让各家煮成荞麦粥,装在潲盆里给牛吃。人间度饥荒,还有人晓得默默感恩耕牛的付出,也算人心不古。
裕元家族还有一件事情也在今日进行,老先生的长孙女宝盈明天过生日。长辈们虽然不会长途跋涉去喝酒,但是总得派人去祝福。于是由大伯娘龚展滢点兵,由二伯家的女儿五姐宝华带队,领着高春、高野、高余、高上、高勇、宝艺等一干小喽啰,吃过早饭后开拔而去。
临行前,龚展滢特别叮嘱高春:“记得叫你大咱打发一块腊菜。”
雷公湾人偶尔称姐姐为姐姐、某某姐,但是多数时候叫姐姐为咱咱(za2 za)。至于为什么叫做咱咱,已经无从考证,估计是方言的区域化演变导致的,大致上为jie→jia→za的转化路径。九嶷人对于不同身份的姐姐的称谓,往往会在咱字前加一个序号,大咱(大姐)、小咱(二姐)、满咱(年龄最小的姐姐)等等;或者加一个名字,譬如张宝华的弟弟妹妹们习惯上叫她为宝华咱咱,鲜有称其为五咱滴;或者加一个姓氏,诸如张家咱咱、小王咱咱、欧阳咱咱;如果是表亲关系,则称之为表咱咱(表姐姐)。
且说张宝盈,作为这一代年龄最长的女儿,并非现任大伯娘亲生,而是前任大伯娘的遗贝。前任大伯娘廖承艺名义上赴了瑶台,坟茔却靠近大伯家,在距离大伯家瓦房不过两百米远的山坡上,隐藏在满坡的矮竹、果果刺、插田葡以及多种野花丛中。那里原本还长有几株毛竹,由于担心坟茔被竹根毁掉,于是被大伯连根刨了。这么些年来,大伯每年都会将她坟上的柴草割掉,在她的生日、忌日、清明、春节,不忘为她祭扫。这就让现任大伯娘难免情绪如草,从而养成一个习惯:时不时得往那方向望一望。好在宝盈、宝溢姐妹在出嫁前颇为温淑乖巧,出嫁后不时送上孝敬,倒也保持着一团和气。
但是,对于这帮去祝寿的小兄弟而言,和美的是亲情,念叨中也有美味,有腊菜、血鸭、酿豆腐引发的口水。腊菜也就是雷公湾人对对各种腊肉的统称,在这样的荒月,宝盈姐姐家的腊肉更不一般,那可是瑶山腊菜,是比雷公湾人自家的腊菜更叫人期待的好东西。
这不得不让野菩子联想到大伯家的“铁菊”。其他人家或多或少还有好几块压仓腊肉留待慢慢享受,因为“铁菊”,唯独大伯家的人早早变成了斋公。
不论如何移风易俗,九嶷山人起码还保留着过年、元宵、清明、端午、中秋等重要节日,还保留着打糍粑、杀年猪、包枕头粑粑、酿重阳酒、做腊八豆等特色习俗。有的山区甚至还坚持过三月三、六月六、七月七、冬至节、腊八节。由此可见,只要人们心中那份难以割舍的情感还在延续,相应的风俗就会得到保留。
至于杀年猪,那是雷公湾人过年雷打不动的传统,家家户户乐此不疲。在农历十二月二十六日前后,雷公湾村杀猪声此起彼伏,谁家若无猪可杀,也得找别家调半边菜,至少也得买进一大招菜。对了,雷公湾人平时将“肉”说成“菜”。多数时候,“菜”特指猪肉,猪瘦肉被叫做精菜,猪肥膘被叫做肥菜、肥冬瓜,五花肉、骨头多的肉被称为五花菜、骨头菜,以此类推。另外,肉也可以说成“霸”,鸡腿、鸭腿、鹅腿、猪腿什么的都一概而称“霸腿”,只不过这种讲法多半存在于大人与孩子、孩子与孩子之间的对话,大人疼爱孩子时说一句“来来来,给你一个霸腿!”,小孩子在接到霸腿时立刻眉开眼笑。至于蔬菜,则被说成青菜、小菜,或者直接说具体的蔬菜名称。所谓调半边菜,绝非买半框蔬菜,而是指从别人家买进半扇猪肉;而调一招菜,即指到特定人家去分享、采买一大脚猪肉,约为整猪的四分之一。去圩场买肉,就不会说成调菜,而只能说成买菜。
说回年猪,大家之所以不舍得卖年猪,皆因想留着更多的猪肉烘制腊肉。腊肉利于保存,过年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有肉可吃。那时候的雷公湾,几乎家家养猪,可惜临近过年,别人家赶出猪栏的都是大肥猪,大伯家往往只能屠宰一头可怜见地的“铁菊”。
雷公湾人津津乐道的“铁菊”,其实就是“铁猪”。
雷公湾的土法养猪,一般是每家豢养一到两头,勤快的家庭也能养到三四头。过年时杀头大的,存栏一两只小猪崽等到来年年中杀着卖钱。小猪崽养半年,就变得膘肥体壮。可是,大伯家的猪从年头养到年尾,用别人连养两头肥猪的时间,依然是长不大的“铁菊”。野菩子年年看,年年数,年年祈祷大伯家时来运转,却年年希望年年失望,大伯家的年猪发扬“铁菊”精神,坚持不超过一百斤的传统不动摇。他家创纪录的“铁菊”养了一年零三个月,宰杀时不足八十斤。
“大伯,大伯,迹个菊迹点点大,哪门舍得杀了?”野菩子明知故问。
野菩子的大伯叫张荣松,字涛生,曾任国军某部的少尉排长,在长沙和衡阳会战中跟日寇血战月余而侥幸存活,解放战争中所在的部队和平起义,解放初回乡探亲被裕元先生硬性截留,从此脱伍。穿回农装的张涛生虽然个子不高,却依然保留了军人的架势,刚毅俊朗,身板彪直,不怒自威。哪怕日后跟随自己的弟弟张荣柏学成木匠活,需要俯首躬身拉锯执斧,但是只要站立起来,即刻就会恢复挺拔的身姿。可是,如此自信从容的他,对于野菩子的胡闹也有些颇感无奈,他苦笑着回答:“不杀哪门搞?留到它嗷米桶啊!”
其实,野菩子也晓得,不杀“铁菊”,大伯家就没有过年猪肉,别无选择。但是,杀它,那点肉也吃不过元宵。大伯家人口多,野菩子的四个堂兄弟,个个都是长身体的时候,对肉食极有兴趣。大伯家的人客也多,不但要招待家族共同的亲朋,还有四个出嫁的女儿,以及多位老舅、老表、老庚、干儿子、干女崽。所以,正月拜年,他家人客总是络绎不绝。他的“铁菊”都不够客人啃骨头。
雷公湾盛产野菊花,菊花清清瘦瘦,“铁菊”更似铁打的苗条猪。这样的猪继续养下去,的确是“嗷米桶”,翻译成普通话就是“咬米桶”,如同老鼠啃掉米桶一样,拖得越久越吃亏。雷公湾人把咬字说成eao2,相当于额熬两字合在一起连读。普通话拼音对于方言而言,有不少局限,很多方言字按照普通话的音标没法标出来,也就是没法读出来,迫不得已,只得采取别的标注方式,譬如国际音标,或者反切法。国际音标几乎可以对全世界所有语言(包括各国官方语言和各种方言)进行注音的符号系统,用于标注丰富多彩的中国汉语方言应该没有问题,也利于准确注音,可惜它的48个国际音标对于普通中国人而言太过复杂,不熟悉,看不懂。至于反切法,是地地道道的中国古代注音方式,比较简单易懂。所谓反切,就是用两个汉字相拼给一个字注音,切取前一个字的声母,再切取后一个字的韵母和声调,组合成一个字的拼音。咬,【廣韻】古爻切,【韻會】【正韻】居肴切,【集韻】吉巧切,音狡。雷公湾土话里的“咬”,按照反切注音法,应该是额套切。在九嶷山区的其它村落,也有将咬说成嗷(ao2)的,凹刀切。
“大伯,大伯,你家滴菊喂滴是马喇骨吗?”野菩子萌萌的样子,故意的啊。马喇骨,也有写成马拉古的,是雷公湾人对石头的俗称。
张涛生:“你以为我家滴菊是粉碎机?”
野菩子故做思考状,然后歪着脑袋继续装萌:“你家滴菊喂滴既不是马喇骨,那又是喜木?我想哈,啊我想啊想,喔,难道是铁?”
张涛生:“你更希望喂滴是金子是吧?”
野菩子拍手大笑:“那就亏死啦,你喂它吃金子,它长出滴偏偏是铁!”
张涛生顿觉牙疼。是啊,家家户户同样用土法养猪,同样是买进十多斤的壮实小猪崽,同样是每天扯些野菜嫩草或者萝卜红薯,混着米糠、杂粮、稻米熬猪潲,三餐喂养,为什么唯独我家养成了“铁菊”?
其中原委,野菩子当然心知肚明。这不,这回给大咱过生日,出门还没半里路,小家伙们就吼起了《斋公谣》:
斋公斋公
肚里徕空
我想喰点菜
又怕雷公
雷公湾将和尚、吃素的居士、戒荤的人统统称为斋公。至于“徕空”,意即空空,肚皮空空。雷公湾人说“吃”为喰(qi1),欺乙切,音乞,“喰点菜”即“喰点肉”。
古汉语中,“吃”确实有“乞”音,有的方言也惯用“喰”字,这个字虽然现在看来较为生僻,但本义即为就餐、饮食、吃喝和吞咽。
斋公想开荤,但怕被雷劈。
农家人想喰菜,斋公更想开荤,而猪和人一样,天天清汤寡水哪里有好长相?缺了细粮不生肉,少了油水不长膘,大伯家的猪潲给的粮食太少太少,就像斋公一样,成了瘦身的榜样,苗条的楷模。
好在大咱嫁进了大瑶山,山里人养的猪特别肥壮,烘的腊菜特别大块,特别浓香;好在大咱家养了很多鸡鸭和塘鱼,这回呀,腊菜腊鱼有得吃,甚至还有炒血鸭、焖土鸡、酿豆腐,想想就忍不住流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