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3章 五缺子，刮斗子 05

    高春：“那你到底是怎木骗桂元阁阁滴？”

    五缺子：“你莫急啊，我再喝口水。”

    春锅：“怎木不噎死你！”

    “老而不死谓之贼，我是老贼，唉……”五缺子喝了水，叹了一口老气，“第二年同一天，张桂元带着儿子挑了两担白米，找到五缺子还债。为了表明他滴诚意，还将两担米箩堆起了堆头。可是五缺子说：「老弟毛毛哦，你们烧了房子才过完一个苦年，肯定还有一段时间熬，就不要急着还粮嘛。再一个，你看看，我滴粮仓满东东，也装不下多余滴粮食，你还是等明年再还吧。」”满东东，方言，意即很满很满，满得都要溢出来了。

    他说：“五缺子拒绝收债，张桂元和他讲不通，放下粮食就走。五缺子就讲：「没有收进我滴仓库就不算我滴粮食。你尽管把粮食丢在门口，被老鼠喰了，被人偷了，都莫怪我。我哩，只认借条。」张桂元没办法，只好把粮食挑回趷。又过了一年，还是那一天，五缺子还是如此这般拒绝收债，这木着一直拖到第四个年头。这一次，不等张桂元上门，他比张桂元还起得早，天蒙蒙亮就带着账房、家丁堵住张桂元家滴门。”

    “五缺子催债来了，算盘崽崽啪啦啪啦一阵响，张桂元天旋地转。”他说，仿佛不是在说他自己，而是另外某个人的故事。

    小伙佬们顿时紧张起来，一个个脖子前倾，想听得更加分明。

    “在账房先生滴算盘下，那张借条已经像戏法一样变了样。「十斗一石」变成了「十斗加一石」，按照利滚利计算，次年变成了「二十斗加两石」，第三年变成了「四十斗加四石」，第四年变成了「八十斗加八石」。”

    高春抢将过去，抓住水箪柄，兜头兜脑就朝五缺子灌了过去。

    张卫星的眼圈又红了，抖抖颤颤说：“阁阁，你怎木迹样，怎木迹样缺德啊！”

    好在不足半箪水，五缺子仅被浇湿了脑袋，一部分水落到地面，一部分淋湿了衣襟。

    五缺子伸手抹了一把脸，说：“这样坑人滴算计，张桂元当然不同意。但是争辩无效，五缺子直接叫人撬开张桂元滴木仓抢粮。等到五缺子滴斗子一量，张桂元更是直接愤血。”

    高春：“为喜木？”

    张卫星焦急地问：“阁阁啊，你还有喜木损招？”

    野菩子横了一眼张卫星：“你就不记得童谣里怎木唱滴，不想一哈他刮斗子为了喜木？”

    张卫星喔了一声。高春：“就是，童谣没有冤枉你们家滴老贼半句，你还好意思哭！”

    “确实没有冤枉我。”五缺子说：“经过刮斗子，五缺子滴斗子已经变成大肚婆，比正常斗子多出一升滴容量。每十斗粮，等于还要多还十升，「八十斗加八石」等于还要「八十升加八十升」滴添头。这等算计如果得逞，就等于直接宣告张桂元破产。”

    五缺子仰起头，目光悠悠，头发上还在滴水，他的笑脸承载着滑落的水珠，像是在小雨下诉说一件浪漫往事：“五缺子滴家丁清空了张桂元家滴木仓，牵走了张桂元家滴牛和猪，这还不够。五缺子别提有多开心，说：「想让我免了你家滴债，不是不可能。要不，把你家荣玉抵给我？」当然，张桂元是万万不能答应滴。五缺子就逼他：「再不，把你家葫芦口滴水田抵给我？」”

    张荣玉，对于高春而言，应该叫满满；对于野菩子而言，应该叫伯伯。据说就是因为当年的借粮事件，担心被五缺子来阴的，就去当了兵。后来，同样在外吃军饷的张荣松，也即高春的父亲回家探亲，判断说估计他是误入了白崇禧的部队，要么死了，要么去了台湾，反正是再也没有和家里取得联系。也正因为这个缘由，裕元家族对张荣玉有一种莫名的牵挂，每隔一段时期，就有人念叨一番，搞得大家嘘唏不已。也因为如此，野菩子和高春的心，即刻生出莫名的痛，以及恨。

    “逼迫别人用人抵债，就是给他做家奴，要没了身籍，这就是五缺子滴斗子生崽子滴秘密。”五缺子说：“他极限发挥了一担米滴作用，心机之深，可见一斑。”

    张卫星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嘴角不停地抽动。

    高春捏紧了拳头，野菩子一把攥住他的手腕。

    五缺子所说的葫芦口，就是解放后兴修的葫芦水库及其下游的狭长地带。雷公涧从水口经由牛婆下尿瀑布流到葫芦口，前人在此依山傍水修筑了近六十亩水田。这些水田最早全部属于雷公湾村，后来雷公湾村分拨人马建立甘竹湾村，便以溪水为界划出其中一半水田给了甘竹湾的多户人家。这些往事，雷公湾的孩子基本上都知道。

    到后来，五缺子家族逐步坐大，成了大地主，葫芦口属于甘竹湾村那些散田全部被五缺子家巧取豪夺。接下来他家又瞄准了属于雷公湾村的另一半水田，若能一一收归囊中，他家等于拥有了一个完整的宝葫芦。五缺子当家之后，换了手法，倒腾几年，先是把葫芦口周边的山林收拾干净，利用坡地又增开了不少梯田。可是，属于雷公湾人那些水田，竟然还是没有一坵弄到手。那都是良田，泥肥水美，张通樨不舍得卖，别的雷公湾人家也不舍得卖。当然，五缺子也不乐意花那个钱，砸银子买田可不是五缺子的风格。

    五缺子说：“把你家葫芦口滴水田抵给我，迹个债我就给你免了，全免了，不要你一粒粮食，不要你一头畜生。”

    五缺子说：“若要荣玉抵债，你心痛，我也不忍心啊！”

    五缺子在笑，他的狗腿子们在闹，张通樨的族人陆续拢过来撑场子，双方你来我往地谩骂，战火一触即发。

    “闹事，我又怕喜木？我有滴是后招。”五缺子说：“这个时候，乡长带着保安队来了。那个时候滴保安队是由地方民团改编而来，军队不像军队，警察不像警察，里面有很多流氓地痞，上战场肯定不行，胜在手里有抢，能够欺负老百姓。”

    “你倒是还晓得他们不是东西。”裕元先生道：“未经报案，欧李杜就能够及时赶到，还不是你迹个不是东西滴东西给他们送了东西？”

    五缺子说：“话说那欧李杜，绰号欧三古，身架单薄得像一张纸片片，吹口气都怕刮跑，但是架不住大腿粗，脚尖尖上都像长了牛鼻子，因而别人看到他滴架势就不敢对他吹大气，他也就可以迈着八字步，如同李白杜甫上身一样，举步儒雅。”

    欧李杜的故事，好多小伙佬都听说过。

    故事中说：欧李杜没事儿，就爱下乡溜达。就有人问他：“乡长，哪里趷潇洒？”他就笑着说：“欧县长，喔欧市长有任务，我得给他执行去！”或者说：“走走看看嘛，看看大家过得好不好。”反正诸如此类的话。当然对方也不当真，和他打个哈哈，一笑而过。

    他所说的欧县长、欧市长什么的，大名欧冠，是九嶷地面的传奇人物，曾任党国中将、湘南行署专员、衡阳市长，传说还是他欧三古的亲戚。欧冠担任县长期间，提拔了一票部属、亲朋和乡党撒豆子，他就是其中的一粒。其实，他能够从一个破落的老童生变成令人眼红的一乡之长，就事论事，怪不得欧冠。民国的乡村干部主要有三种来历：一是本乡本土的乡绅，二是上层官员的关系户，三是各省选拔出来的青训人员。这三类，最后一种属于盐粒，中看却不中用。而乡绅属于传统势力，尾大难掉。欧冠要想在乱世之中有所图谋，就得安插自己的人手。问题在于欧冠出身贫寒，仅在广西游学数年，随后辗转行伍大半辈子，回到家乡后军政一把抓，明面上像个小军阀，实际上手里除了保安大队和警备队之类准军痞，极缺治理型人手，特别是能够舞文弄墨的管理人手。欧李杜虽然爱掉酸文，过往行事还算规矩，从而被欧冠拈出来丢在这儿，做得好不好，欧冠根本顾不上，全凭他自己的造化。只不过民国时期的中国乡村治理就是一个笑话，上层前前后后鼓捣了好些政策，可是一到地方就全部变形。诸如借刀杀人、阳奉阴违、拉帮结派等等手段，层出不穷，各层、各地的势力你一刀我一刀割肉刮骨，党国被生生阉割。你想啊，地方势力山头林立，错综复杂，我行我素，欧李杜一个腐儒，性软力弱，偏要端个架子，哪里吃不消？他带着由地方民团凑合而成的保安队，纠缠于拌蛮惯了的村寨院子，处处受人掣肘，又不敢跟人家火拼，来来回回折腾几次，搞得昏头涨脑，饱受挫折之余就失了锐气。从此，他就缩成吟风弄月的乌龟，风吹进乌龟壳发出的声音，就是他的诗词他的歌。只要不死人倒天，除了山水、风月与小酒，别的都很难刺激他。如此一来，正好合了那般宵小的心，你不就喜欢古礼、古文、古董么？只要你不挡我财路，我就古给你看。

    五缺子说：“五缺子在省城读书那阵子，曾经弄到几册《欧阳文忠集》之类的古本，反正留在手上除了当摆设，也没得别滴用处，于是转手送给了欧李杜。当然，那个时候，得恭维他，叫他欧乡长。此外，五缺子还向他孝敬不少银子，请他喰了不少酒席。所以，欧乡长对五缺子总是眉开眼笑，觉得五缺子大大地好人一个。”

    他说：“这一回大好人有请，欧李杜当然得到场。用防止暴民抗租滴理由，以为带几条长枪镇场子，哪怕暴民有八个胆子，也得给吓破吧？”

    “暴民暴民，爆你个脑壳啊！”高春大怒，手里的水箪朝着五缺子的脑袋就挝过去。野菩子眼明手快，一蹭腿，一把将水箪抓到手里。水箪距离五缺子的额头不足一拳距离。

    野菩子对着高春耳语：“你迹个暴脾气，急喜木啊？”

    “可是事情还真的出乎意料，欧李杜没想到，五缺子也没想到，在这节骨眼上，对面也来了一位扎眼滴人物。”五缺子说罢，望向裕元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