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3章 五缺子,刮斗子 04
“从一个很长很长滴时间段,一个远远超过五缺子滴年龄滴时间段而言,他是一个雷公湾人。但是正宗滴雷公湾人并不认可他,在他们滴眼里,五缺子顶多算半个雷公湾人。”他说,他的语气终于有一点潮意,隐藏着浪花,只是水雾濛濛,显露不出。
一直不肯插话的裕元先生终于开了腔:“原因在于:雷公湾不出产地主。不是我们雷公湾滴水土不够肥美,不足以生产地主,而是基于祖训滴限制,雷公湾不准有地住!”最后一句尤其铿锵有力。
五缺子哈哈大笑,却笑得比哭还难听,“我就晓得你迹样骂我。你骂好了,反正我也该骂,讨骂!所以,先是作为地主崽子、随后作为大地主滴五缺子,一开始一定不是雷公湾人,没资格做雷公湾人,至少不是土生土长滴雷公湾人。”
他说:“他滴地主生涯滴大部分时光也不在雷公湾。”
他说:“他滴出生地在甘竹湾,一个曾经被定义为雷公湾卫村滴院子。”
他说:“如今滴雷公湾和甘竹湾是两个互不隶属滴生产大队。如今滴雷公湾大队社员张通曙,准确地说,前半生还是甘竹湾人。”
甘竹湾坐落在水口以下四里之外,雷公岭西南向山脚的一个山湾里。甘竹湾人与雷公湾人同姓同宗,在百年之前,甘竹湾人还只是雷公湾人的一个支脉。张通曙后来能够成为雷公湾人,主要的纽带就在于此。
五缺子家滴大宅坐落于甘竹湾村的正中心,不过,他家在雷公湾还有一座别院,那是他家开基白公留下的基业,雷公湾人没有对此巧取豪夺,他们总是以此善意地提醒着五缺子、提醒着甘竹湾人,你们的根在雷公湾。
此外,雷公湾门口整垄的水田,有将近两成曾经分给了迁徙到甘竹湾的同胞,可惜到后来都变戏法一样变到了五缺子手里。这样一来,他就有了更加充分的理由,时不时上来一趟雷公湾。
他说:“做地主那一阵子,他有个狗腿子名叫涂大锁,就爱吹捧他勤勉,他笑着回答:祖公老子给我留下迹木好滴基业,我不勤快点,岂不给祖公老子丢脸?”
他说:“发展到高峰期,他十天半个月不上来一趟雷公湾就心痒痒。站在他家滴田埂上,目光溢满了他家滴水田,像风一样流进周边滴田野。那个此刻滴他,笑容最为灿烂,好像他滴唇齿间露出滴凸洞不是凸洞,而是一个洞府之口,扑棱棱飞出一只扇着金色翅膀滴鸟,越飞越大,越飞越远,阴影覆盖滴范围越来越宽。许久之后,他会习惯性地说上一句话:走,我们打野鸡趷!”
雷公湾的山林那么宽,虽然不属于他家,但是他去打打野鸡,赶赶野猪,抓抓野兔,似乎也没有人向他说过一个不字。他坚信,像他这样和气、亲善的人,谁还会对着来?
他说:“在抗战胜利那一年,有一天,磕磕绊绊前行滴时间老人摸了摸残缺滴胡子,打了一个喷嚏,五缺子又上来了雷公湾。他优哉游哉,刚到雷公湾别院,就有人敲门。一般情况下,他很少进这座房子,更喜欢去田间地头,看看天,看看地,看看长工种土地。但是,收割稻子之后,再呆在田间地头似乎少了一些味道,他想到自家别院看一哈,不需要理由。但是,有一个平时和他没瓜葛滴人前脚后脚找上门。”
正经的故事终于要来了,最不好讲的故事就要来,五缺子再一次沉默下来。在裕元先生眼皮子底下,躲是躲不过的,不仅如此,他还得表现出足够的真诚与忏悔。不然,就起不到教育作用。不然,张卫星还是以为自家的阁阁受了多大的冤屈。
他取下帽子搁在板凳上,露出稀稀拉拉的白发,然后用双手捧着下巴缓缓地抹过脸面,抹过额头,手指推过白发,说:“找上门滴人叫做张通樨,字桂元,是裕元先生的堂弟。在那之前,好像是一个月前,我记不得具体日期了,该打!”他毫不犹豫地甩了自己一嘴巴。
“他们全家人都在山上做事,他家滴房顶莫名其妙地冒出了火苗,等在田野里干活滴村民赶回来扑灭大火,他们家已经化作灰烬,残墙断壁,吃、穿、住、用滴全没了。房子烧了,好在山上有树木,族人免费出劳力可以尽快帮他盖起来,但吃穿用度呢?总不能天天靠亲友接济,没办法再坚持,他不得不找五缺子借粮。”
高春插话:“是不是你放滴火?”
“当然不是我放滴火,迹种事情哪里用得了我出手?”五缺子摇头,不过隔了数秒,又补充说:“是那个涂大锁,偷偷摸摸做滴。”
高春问他:“涂大锁又是哪个?”
裕元先生虽然不动声色,但是五缺子就是觉得自己无所遁形,于是嚅嚅嗫嗫说:“他呀,涂家坪滴人,曾曾经在我那里做过一段时间事。”
“那还消讲,肯定是你家狗腿子。”高春骂道:“过趷吊把年了都不敢承诺,你怎木好意思还活着呢?”吊把年,雷公湾人俗语,意即好多年了。
五缺子嘿嘿嘿嘿一阵干笑,然后说:“当时,张桂元想借白米一担。五缺子就说:转眼古哉就到冬至节了,一石怎木够喰?都是同辈兄弟,我可见不得你家饿肚子,要不你先借个三石五石?”
他说:“你看五缺子讲得多木通情达理,可是张桂元委实不敢多借,咬牙只借一担粮。”
他说:“五缺子就说:「那随你,不够时你再来找我也行。不过,亲兄弟明算账,我们俩得把规矩定下来,免得日后你埋怨锅锅。你可听好了,十斗合计一石,没错吧?我就叫人先给你量十斗。」五缺子一边说着,一边写了借条,「但我借粮多少总要收点利息,免得时间久了,你不记得,我也不记得。老弟毛毛啊,明年迹个时候你得翻倍还我,你同意,就在借条上签字画押。」”
“张桂元看了借条,有怀疑,问他:「发元锅啊,你滴字是不是写错了?我是借一担白米,而不是十斗一石白米。」他指着借条上的「石」字,他把这个字念成shi2。”他说。他让张卫星又舀来半箪水,用手指在桌面上写了一个水字。
五缺子咯咯咯咯笑个不停,好半天才抽着气、咳着嗽道:“五缺子回答张桂元:「老-老弟毛毛啊,你-你笑死我瓜了。你要在我迹里借走十斗米对不对?」张桂元点头,五缺子用舌头舔着缺牙说:「十斗等于一石,寄个石字在迹里念dan4,和挑担子滴担是一个读音,也一个意思,不信你可以查字典。不过,发音是一样,但书写却规定写石头滴石字,历来都是迹木写滴,别人也是迹木写滴,我当然也不例外,不然就闹笑话了。」”
张桂元不过上了一年私塾,哪里晓得石与担的差别?正如裕元先生所言,度量衡中滴“石”,准确讲是一种衡器,最早是以石头制做滴,用于等重于十斗粮食滴固定衡器,类似于石锁,起到类似于砝码、秤砣滴作用。由于是石头材质,先秦、汉晋时期,普遍读shi2。秦汉之后,秤开始普及,“石”类似于砝码的功用有所下降,于是被创造性地转换成为容器,即以木头制作的容器的“石”替代石头制作的重量的“石”。作为“斗”之上的换算单位,“石”自然而然被视为容器,视为专门的粮食量具,而逐渐淡忘了原本的石锁、砝码本质。
度量衡中的“担”,本应属于量器,就是十斗米的容量,又是两箩或者说两筺米的容量。两箩,用一根扁担挑起来,所以又叫一担。皆因“一百斤合一担”的换算关系,后人自以为是地将其看作重量单位,甚至质量单位,其实这都有些不严谨。实际上,“担”与“石”正好相反,“石”从重量转换成了容量单位,“担”从容量转换成了重量单位。到后来,甚至模糊了两者的界限,很多人认为是一个意思两种写法。
两者间的混淆不清,常常让民间产生误解。只因一石粮食与一担粮食的重量差不多,甚至曾经等重、等量,致使“石”逐渐被过渡到“担”,而读成dan4。
五缺子说:“五缺子见张桂元将信将疑,便搂着他滴肩膀,亲切地说:「你我同宗同族,按辈分和年纪,我还得叫你一声老弟。你是我滴老弟毛毛,我哪有闲工夫来骗你?」随后噗嘿一笑,加码说:「我田多地广,不差你那点口粮。讲不得哪天一高兴,我就免了你滴利息。你毕竟是我弟哩。」张桂元心里面虽然还有一丝隐忧,却最终抗不住没米过年滴现实,只好在借条上签了字画了押,他挑过来一担空米箩,挑回趷一担白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