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3章 五缺子，刮斗子 03

    五缺子

    缺牙子里藏刀子

    白天满脸笑呵呵

    夜晚点灯刮斗子

    刮出一个大肚子

    隔年弄出个小哈子

    低沉、嘶哑、微颤，像是肺叶子里溢出的一口烟雾，在声带那儿又遭遇了两把钝刀的埋伏，刮出许多细细的沙尘，然后在共鸣腔迷了路，兜兜转转，跌跌撞撞，少不得在咽喉处攀峭壁，小舌上荡秋千，鼻腔里过沼泽，舌苔间爬雪山，舌尖上跳悬崖，历经千辛万苦，好不容易从牙缝间飘散出来，五缺子唱起自己的歌。

    这是别人针对他所作的童谣，这些年他不知道听了多少回，早已熟悉了歌谣中的每一个字，早已在耳朵里起了茧子，又像菌斑一样侵入他的血液。

    童谣的内容没有错，雷公湾人太熟悉他了。作为院子里最大的反角，失败的反角，坚韧地活着的反角，他不觉得别人误解了自己。先前还曾想，胳膊拗不过大腿，他不得不认了。到后来，岁月的磨砺终于让他看清现实，也看清自己的本色，沉默中渐渐接受了。

    他是第一次自己唱这首歌谣，不同于小孩子们随口而来的喊唱。那些词儿，那些音节在他的心底经过了焚烧，通过他的烟囱一样的声道，再现生命的历程，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他心里藏着的秘密，别人不知道，还是自己最了解自己，又最理解自己；最喜欢自己，又最痛恨自己；最同情自己，又最厌恶自己。所以，也是他最细腻的歌唱自己，宣泄自己。

    反抗的临界点早已过去，再也没必要愤怒，没必要自怨自艾，没必要后悔不迭，何妨直接一点，告诉这个世界，我五缺子其实知道了自己是个什么货色。我五缺子的歌声，就是一杆老烟枪。

    烟雾质感的歌声在他嘴唇周围徐徐绽开，那些蚯蚓纹陶醉期中，有一种醉烟的迷幻之美。

    裕元先生听了，内心长太息，本来是一位才子，奈何将才气用错了地方。

    野菩子觉得新鲜，长见识了，童谣还能这样唱。可是，这不是我想要滴歌，不是我们滴歌，我不唱。

    高春有些发愣，怎木唱滴沉甸甸滴呢？怎么和我唱滴味道不一样？

    张卫星的泪花又涌出来了，天晓得他的眼泪水为什么那么多，那么浅……

    “孩子们好！现在让我给你们讲述五缺子滴反动本质。”五缺子开始了自己的故事：“不过，为了大家更加清楚我迹个人滴来龙去脉，丑恶嘴脸，请让我从一口牙齿滴事情讲起。哎，你们莫以为我想藏着掖着，拖延时间，不会滴。告诉你们，我好歹是进过新式学堂滴人，当时还准备做西医生，要不是我嗲嗲逼我回来接班做地主，嗳，走题了，我们还是回到正题，从一口牙齿讲起吧。”

    裕元先生已经为他做了很充分的铺垫，他似乎意犹未尽，要进一步为自己的故事塞垫子：“众所周知，成年人滴牙齿一般有二十八颗，上面十四颗，下面十四颗，对称而立，左右各七，这是人类从古至今不断进化而形成滴定数。不过，也有一些人例外，牙槽最里端，上下左右各多出一颗磨牙，从而使得整口牙增至三十二颗之多。多出滴四颗哩，学名叫智齿，我们九嶷人称其为巴牙。为喜木叫做智齿？因为它们是在十六岁至二十五岁期间萌出滴牙齿，是伴随生理和心理发育成熟而萌出滴牙齿，所以西方滴牙科专家就将它们称作wisdom tooth，翻译成中国话就是智齿，意思是「伴随智慧而来滴牙齿」。虽然长智齿滴人不见得智慧更高，但是只要长智齿，难免牙挤牙，令人牙痛，还影响美观，也就是讲，牙多了反而不好。”

    “人类滴一生，统共有两组牙齿，幼儿时期长乳牙，换牙之后长恒牙，智齿属于恒牙之外滴免费赠送。当青春期结束，牙齿滴数量基本固定，有滴人滴牙齿不多不少刚刚好，有滴人滴牙齿多出几颗，还有没有另外一种可能，少生几颗？有，五缺子就是例子。他滴牙齿天生就缺兵短将，乳牙如此，恒牙还是如此。”他从讲牙科知识，终于讲到了自己。

    他的孙子听着听着，忍不住伸出手指，摸着自己的牙齿。

    “你们正处在换牙滴阶段，也就是乳牙脱落、恒牙长出滴时候，可别乱摸乱扳，弄不好也长成五缺子，就追悔莫及了。”五缺子说：“就拿门牙来讲，一般而言，人滴上颌有两颗中切牙，也就是土话讲滴门牙、门板牙子；正对着滴下颌有两颗中切牙和两颗侧切牙，也会是下颌中间两颗、四颗牙齿。但是，五缺子是个另类，是个奇葩，他滴下颌正中间竟然有三颗中切牙，却没有一颗侧切牙。也就是说，他拢共只有二十七颗牙齿，只有五颗门牙，上二、下三。这样也罢，别人滴门牙和刀子差不多，他倒好，迹五颗牙齿虽然紧密相连，但是几乎一模一样，就像五个小矮子，小小小小滴矮子。”

    他裂开嘴唇笑了笑，露出凸字形的牙洞，带动几个孩子笑起来。他伸手抹了一把嘴唇，神情悠悠：“我当初为喜木想学西医，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为了我滴牙齿。中医不善于治疗畸形滴牙齿，我得从西医找出路。对不住，裕元锅，我不是贬低您，您很强大，但是普通滴中医师很普通。”他见裕元先生面无表情，松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别人看我天天笑嘻嘻，以为我没心没肺，其实啊我怎可能不在意，我是残缺好不好？身体残缺滴人，多半会有心理疾病。”

    “不好意思嗷，我讲话有点漏风，迹都是缺牙巴惹滴祸。”他说：“五缺子并非姓五，也非排行老五，他是如假包换滴长子，姓张，名通曙，字发元。但看他滴外表，也是七尺男子汉，年轻时滴板刀脸其实不算糗，如果不是迹口缺牙，他自认为算得上美男子。他和张启元一母同胞，别人都吹嘘张启元玉树临风，他表面上不在意，私底下其实羡慕嫉妒恨，有时候气得不行，就砸东西。后来，他发现砸东西没有半点好处，就改成喝酒，经常喝醉。再后来，他发现喝酒只是消遣自己，除了让自己变堕落，和砸东西一样有害无利。有一天，他郁闷得很，踢了一脚，哐当哐当，被踢滴东西滚了几滚，他捡起来看了又看，老天开眼，终于找到一个绝好滴出气筒，呐，就是迹个玩意！”他走到八仙桌边，把他的斗子抱起来，眼眶了生出丝丝温润，可惜老了，经历多了，眼眶干了，眼睛眨巴眨巴，就是挤不出半滴眼泪。他用手指抚摸来抚摸去，抚摸去抚摸来，叹息：“五缺子灵机一动，刮，老子刮呀，刮斗子啊！刮斗子！刮斗子！刮斗子，心中呐喊，还有比迹个更好滴消遣吗？可以负责任地讲，拿斗子出气，就是「五缺子刮斗子」滴最初缘由。”

    “他滴乳牙只有二十七颗，恒牙还是只有二十七颗。他到外面读书，身材长得潇潇洒洒，唯独五颗门牙像是得了侏儒症。它们死守着儿时滴模样，只要它们滴主人稍稍张嘴，就露出一个五个小矮子。同学们伙觉得太逗了，就奉上五缺子迹个绰号。当时，也有人叫他武大郎，不过没有叫响。唯有五缺子这个名号叫得八乡皆知，不仅同学们如此叫他，后来又莫名其妙传回乡里。”

    “其实，他当时还得到一个别滴绰号，叫做秋田犬。秋田犬你们晓不晓得？那是日本出产滴一种狗，总是满脸堆笑。秋田犬绰号是个女人起滴，同班女同学，他暗恋滴对象。他为她花了不少钱，那女人一边接受好处，一边和别滴男人劈腿。张发元很生气，有一次就找到那个女人论理，你们猜那个女人怎木讲滴？我学给你们听：唉，秋田君，你怎木不找个镜子照照自己？你难道没有注意到，你虽然满脸是笑，但是你滴笑既不像皮笑肉不笑滴假笑，也不像无可奈何滴干笑、临时应景滴堆笑，当然也不是那种本本分分滴憨笑、蠢头巴脑滴傻笑、小心小意滴赔笑，更不是发自内心滴微笑，你滴笑啊就是笑，只是笑，对了，就和日本滴秋田犬一般无二。你滴笑太具有迷惑性了，我若和你相处，骨头渣渣都不会剩下，所以我想一想都好怕怕，生怕被你半夜里劈了！张发元反问：你不劈腿，我干嘛劈你？那女人回了一句话，让他目瞪口呆：因为你笑里藏刀！”

    几个孩子也听得目瞪口呆。这家伙太会讲故事了，剖析自己滴阴暗心理、讲述自己的肮脏往事，仅仅前奏，都能如此从容不迫，如此绘声绘色。

    “一个妇人眼光毒辣如斯，心地刻毒如斯，他那里还敢追求她？那女人临走还送上一句话，叫张发元铭刻终身：如果你那缺牙子里溜出一条长舌头，我保证大家打不死你！”五缺子把自己的舌头从凸字形牙洞里伸出来，咧嘴一笑，“万一哪天他一不小心吐出舌头，别人真把他当作秋田犬，那怎木办？他越想越害怕，从此多了一块心病。民国二十七年，日本人打到了岳阳，他觉得形势不妙，恰好他嗲嗲病重，要他回乡接着当地主，他就回了家。”

    “但是，从此以后，他明白了自己滴真实性格，他就是披着人皮滴秋田犬。”他说：“正如秋田犬讨人喜欢，五缺子滴笑也很有迷惑性。很多人把秋田犬看做开心果，五缺子滴面容，乍见之下，也能惹人欢心。这种直观滴印象，会滤除别人滴判断力，而忽略掉一个事实：这种笑只是他滴一贯表情，是他生理现象，是娘胎带来滴身体机能。”

    他吧嗒吧嗒嘴，对张卫星说：“嘴巴都讲干瓜了，卫星啊，趷搞点水来喝。”

    张卫星扭头看向水缸，野菩子快步走过去，舀起一箪井水，递给张卫星。五缺子放下手里的斗子，接过水箪，咕咚咕咚一口气干下大半箪，把剩余滴水倒在手心，又抹了一把脸。再次裂开嘴，整个脸型就显得温润不少。

    裕元先生的面部依然风平浪静。

    五缺子又说站累了。野菩子端了凳子过去，塞在他屁股下面。

    “反正也没有几年活头了，让我坐一哈何妨？”五缺子对裕元先生说，见裕元先生不表态，他就像讲述别人的故事那样，继续自己的故事：“当然，这也是他滴过人之处。迹个优点很快就发挥作用。在路上，他和老乡打个招呼，别人就觉得他热热情情；在田间，他和长工讲几句话，长工就觉得东家和和气气；在酒桌上，他和你喝上两杯，你就觉得发元先生爽爽快快；如果有人缺钱花、缺粮吃，去找他，那更会如沐春风。他滴笑，基本上不会被看做逢场作戏，而是从骨到肉、从皮到毛滴自然释放。那些年，他滴脸上从来见不到乌云，能被看见滴只有彩云。”

    “只是别人并没有注意到，他会不会有意识地运用这种能耐。而事实上，他的确会那样做，不动声色地那样做，在某些场合制造欢乐滴气氛，譬如逗闷子、荤段子，信手拈来，哪怕是哀哀恸哭者，哪怕是他滴对手，都会忍俊不住。”他继续深刻地剖析自己：“笑成一种秉性滴五缺子继承他父亲滴衣钵，成为富甲一方滴大地主。晋升当家做主滴大地主之后，有金钱作为营养，他滴笑越发欢欣，越发鼓舞。如果说笑是他滴做人方式，那么做地主就是他滴人生乐趣，放债、收债就是他滴嗜好。”

    “对于改造自己滴形象，差不多已经无望，于是他干脆思想如何发挥五个矮子滴价值。他是一位聪明滴地主，为了超越自己滴父亲、超越九嶷山区所有滴同道，而让自己滴地主形象更加出拔，不动声色地施点计谋就成了理所当然滴事情。哪怕一个不起眼滴斗子，一个这样滴死物，都能在他滴手里玩出花样——夜深无人滴时候，他点着油灯独自一人藏在库房里，用刮刀对着自家滴斗子里层，不停地刮呀刮，自得其乐，无畏辛苦。当然，他也只能像鼬鼠一样独自偷欢，他担心被自己老弟看见，那样滴话会被张启元砸了他滴的宝贝。”

    “你们都喜欢那个张启元。”五缺子将嘴巴裂得天宽地宽，“张通晗，字启元，一个白面书生，玉树临风，为人宽厚。张发元做学生滴时候，张启元就早早离开大学堂，当起小学老师。解放后，他又做上了赤脚医生，很得大家滴尊敬。大家都觉得奇怪，怎木一母同胞，人品如此相左，结局差别如此之大？”

    “事实上，我剖肝沥胆，不过想要证明他并非天生滴坏胚子。”低头沉默片刻，他说：“也许，他生来比较偏向坏胚子罢，到底是不是，我也不敢肯定。别人总拿张启元与张发元作比较，他也常常拿自己和张启元做对比，他也因此有些忌惮他老弟，但是为了释放心中滴秋田犬，他总是能够想出办法去巧妙应对，就像他能够巧妙地搞大斗子滴肚子一样。搞大斗子滴肚子只是手段，让斗子下崽才是他滴目的。下崽子，你们可以理解为转手就多出好多粮食，还可以理解为真正滴小哈子，有血有肉、忍气吞声地帮他免费干活滴小哈子，也就是奴娃子。”

    五缺子再次沉默，沉默了不下半分钟，就在孩子们以为他讲不下去了或者不愿意再讲的时候，他扭头看着裕元先生，很勇敢地看着。裕元先生波浪不惊，好像五缺子压根儿不在他的视觉里。五缺子用手指捏了捏鼻梁，再次打开话匣子：“可是，你们都晓得滴，五缺子原来不是雷公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