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3章 五缺子，刮斗子 02

    时近中午，恰巧门外进来一个男孩，体型虽然单薄，长相却很清秀，手里捧着一个升子，尚未开口，先怯三分。高春看见他，气不打一处来，“张卫星，你怎木三天两头就来借米？你也剋想哈，你前面借滴还没有还，我们也在喰红薯丝，我比你都瘦喔……”

    “好了好了，你怎木哩哩唻唻不停？春锅啊，人家又不是比你胖，而是长得帅。长得帅滴人有资格先讲话。”野菩子看见那个同龄的孩子，也很愁眉，不过不该来也来了，总不能装作看不见，所以只得打断高春的抱怨，免得阁阁生气。

    “屁！让他先……”高春话未说全，发现野菩子以目示意，转眼看见阁阁板着脸，就把余下的话噎在喉咙里。

    也难怪高春生气，阁阁做好好先生也罢，偏偏野菩子也那样，见不得人家可怜。对于张卫星这样的家伙，就该毫不客气地拒之门外。

    谁叫他是五缺子的孙子！

    五缺子三个字一冒出来，高春的脑瓜中随即生成一段童谣，几乎抑制不住就唱了出来：

    五缺子

    欢迎大家借谷子

    你滴稻谷我不要

    你滴斗子会怀孕

    今交借出一斗米

    就等多出个小哈子

    这调子一开，张卫星顿时满面羞愧，一张脸涨成猪肝色，他含着眼泪，丢下升子，转身就跑了出去。然后抑制不住，一路嚎啕大哭。

    直到哭声渐远，野菩子转头向着高春摇头。

    裕元先生一脸怒容，大喝一声：“跪下！”

    高春知道自己惹了货，鞠着头，有些不知所措。野菩子连忙拉他的衣角，他这才反应过来，跪了下去。

    沉默了好一会儿，裕元先生才开言：“讲哈哉，你做错了喜木？”

    听他的声音，已然平静。

    高春摇头。

    “我既然叫你跪下，自然是你错了。”裕元先生道：“你到迹个世界喰了十一年滴饭，迹个家族但凡年长一些滴，也给了你不少滴示范，更别说我对你滴教诲，你竟然给我扮懵懂？”

    高春低声说：“我不该唱迹首童谣。”

    裕元先生：“为喜木不该唱它？”

    高春：“我……”

    裕元先生：“讲不上来了？那我问你，假如你是张卫星，你听了之后作何感想？”

    高春顿时有些明白，肯定很受侮辱，很难过。但是又能怎样，又不是我编排滴歌，我就唱了一段，还有两段没有唱哩，难道别人唱得，偏偏我唱不得？

    裕元先生：“没错，你唱滴是五缺子。五缺子的确是老地主，的确做了很多坏事，的确该死，可是那些事情是前两辈滴事情，是陈谷子烂芝麻。有道是冤有头，债有主，我们那一辈之间滴恩怨，自然由我们了了，除非我们没有处理好，需要你们继续。不然，长在新时代滴张卫星，一张白纸滴张卫星，没有惹你滴张卫星，凭喜木受你滴侮辱？”

    高春自以为明白了，原来还是理解错了。可是，地主崽子跟着受亏，也是现实，传代报应，谁叫他门是地主崽子呢？

    “前面才给你们讲了与人为善，转过头就忘得一干二净，迹才是我生气滴原因。”裕元先生道：“迹首歌，哪怕长辈们当着五缺子的面去唱都可以。但是，你对着一个同辈滴孩子唱迹首歌，不可以。人心都是肉长滴，彼此之间，要心存善意。面对一棵幼苗苗，哪怕你们没有同情心，至少也不该践踏。何况他还是一棵独苗，弄出个三长两短，你负责得起？”

    “罚你钞三遍《三字经》，今天晚上开始钞，三天后给我。”裕元先生道。然后让野菩子去一趟五缺子家，让五缺子带着他滴传家宝过来。

    野菩子在一旁小声问：“阁阁，要不要我带一升过趷？”

    裕元先生：“哪有送上门让他欠账滴道理？他想借米就该自己来。”

    大约一刻钟后，野菩子领着一个老男人进来堂屋。那人一手拄拐棍，一手抱着一个大木盒，背有些佝偻，每走一步，那条瘸腿就甩一下，再点一下地，只是不敢用力。如果拉直了身体，估计他的身高不会低于一米七五，由此可以推断出，年轻时的他，至少体型上是个颇有优势的家伙。可是，老妇不提当年美，好汉不提当年勇，如今的他不仅断了腿，更是一脸蚯蚓纹。进门的时候，他的蚯蚓纹就在往嘴角拱，此刻拱得恰到好处，既不显得谄媚，又多少有点沧桑，还不失感恩戴德。表情到位了是第一步，他那与生俱来的笑脸虽然被岁月磨光了，但是挤一挤还是能够凑出那种效果的。他把木盒递给野菩子，用手指弹了弹衣裳，再正了正头上的绒线帽，倾身向前。

    “跪，就免了。”裕元先生大刀金马地坐在板凳上，面无表情地道。

    那人稍稍迟疑，向裕元先生深深一个鞠躬，立起身来，说：“多谢裕元锅滴迹些年来滴照顾。”说罢，身体再次前倾。

    裕元先生皱眉，摆掌阻止，“我还没有死，用不着装模作样二鞠躬、三鞠躬。”

    那人长长嘘出一口气，说：“你对我家恩同再造，我都不晓得如何报答您。”

    裕元先生：“我不过是不忍嫩人受苦。至于你五缺子，不值当！”

    来人正是五缺子，他的眼角扯了扯，嘴角抽了抽，说：“也是，当初某罪该万死，好歹活到如今，本来也该知足了，可是眼见着一个家残缺不堪，又不敢死啊！就算耍赖也罢，也得再挨一些日子，能帮他们一把是一把。”

    “你若死了，他们更好过。”裕元先生一点情面也不给，道：“今天让你过来，是要给几个小家伙上两节课。”

    他抬头对着天井喊了一句进来吧，莫再躲躲闪闪。随后张卫星从堂屋右侧的过道里战战兢兢走进来，脸上尤又泪痕。

    估计那孩子不放心他阁阁，尾随而至，却一直不敢露脸。

    五缺子在心下说，我要你千万莫跟着，免得被吓到，怎木还是不声不响跟了过来？他有些欣慰，又一脸惊愕。张裕元的能耐确实离谱，隔着墙壁也能看到人。

    “我哩，先讲一点历史小知识。然后……”裕元先生对着五缺子晃了晃食指：“由你现身说法，把你自己滴民谣唱给他们听，把你当年怎木让斗子怀孕滴亏心事告诉他们。我滴目的很简单，就是要小家伙们懂得做人滴道理，以后千万别走歪路。不然歪路没有走通，自己反而变成歪人。”

    迹些年，五缺子早就麻木了，知道该来的躲不掉，干脆很光棍地应了下来，站在一旁显得毕恭毕敬。

    梆地一声，裕元先生那根摇晃的食指敲在五缺子带过来的木盒上。看上去这玩意儿是用一整块木头挖成的，表面凝结着一层碳垢，摆在裕元先生家擦得干干净净的八仙桌上，就像一个老古董。裕元先生开讲：“你们三个小家伙，可知道迹是喜木东西？”

    春锅率先举手，“斗子。”

    “没错，迹就是斗子。斗子，有滴地方又叫它为斗，解放前以前滴九嶷，此物常备，到如今，已经很难见踪影了。要不是我让他收藏起来，当作传家宝，至少在我们雷公湾，就再也不会有迹种玩意。”裕元先生指了指五缺子，道：“一种物件，一旦丧失了使用价值，它就得从现实生活中消失。不过，斗子终究有着长长滴历史身影，哪怕在湘南滴山旮旯，也留有故事，或者说留下了与某些人、某些事件息息相关滴故事。”

    这就像历史长河中的某些刀、剑、长枪一样，之所以令人津津乐道，并非这些器具真的具有灵性，因其强悍的力量改变了某些人的命运、每件事的进程。其实，器具就是器具，器具只是器具，器具作为使用者的思想和身体的延伸，而造成了某种效果。这里面，关键在人，人的欲望、能动性、创造性，让器具有了历史，有了故事。

    斗，不知发明于何时，可以肯定的是，甲骨文中就有这个字。《说文解字》：斗，十升也，象形，有柄。斗字，就像手持的器皿。斗的造字，显然是表达基于粮食计量的需要。

    春秋时期，各国的计量规则与道具不尽一致，有的国家用斗，有的国家不用斗。例如楚国采用筲、升；齐国弄得复杂一些，有钟、釜、区、豆、升等五种之多；只有秦和晋一致采用斛、斗、升。这种状况直到秦统一六国，统一计量衡，容器计量统一于斛、斗、升。一斛等于十斗，一斗等于十升。

    到了汉代，容积的度量标准扩大化，具有斛、斗、升、合、龠、撮、圭等七种多种。一斛等于十斗，一斗等于十升，一升等于十合，一合等于两龠，一龠等于五撮，一撮等于四圭。容积的度量与重量的度量关系得到进一步细化、确定和运用，当时的计重单位有铢、两、斤、石、钧等，十斗容量的大米确定为一石重量。

    汉制容积器具在后来历朝历代得到了基本的确定与沿用，只是器具的大小、不同器具的换算时有变化。一斛曾经等于五斗，后来又恢复为十斗。升，在唐朝曾经出现过小升、大升；斗，也有过小斗、大斗之别，但不论如何变化，斗作为一种主要的粮食器具一直沿用了至少三千年。一直到新中国成立，为了推行与国际计量标准接轨，政务院发布《关于统一计量制度的命令》之后，那些古老的计量标准和工具才逐步淡出人们的视野。

    不过，传统就是传统，它总有一定的生命力。传统，根植于人们的思想，具有惯性的力量。特别是农家，偏远的农家，穷困的农家，接触现代事物比较少的农家，人们的生活依旧离不开那些传统的东西。譬如一九七零代的雷公湾以及周边的乡村，人们普遍没有富余的钱去购置新式的十两秤，大家只得继续使用十六两秤。而那些与传统计重工具配套使用的简单计量器具，同样得以延续。

    裕元先生将斗的历史信手拈来，这个过程中，又让野菩子把家里的各种计量器具统统拿出来，结合雷公湾的实际情况，徐徐道来：“对于我们雷公湾人而言，斗子依然为大家知晓，只不过仅仅是保留在概念上滴熟悉，现实中已经罕见。因为雷公湾人常用滴粮食量具从来就不是斗子，而是筒鼓、升子、筲箕，装载粮食滴器具大至木仓，少至米箩、米桶、米缸。”

    筒鼓有大小之分，小筒鼓用鹅蛋粗细的一截竹竿制作，大筒鼓用女孩子拳头粗细的一截竹竿制成。升子照样是竹制品，却选用成年人脖子粗细的大楠竹制作。至于斗子，通常都是用木板合成的，也有以整块木头挖成的，呈方盒状。

    以雷公湾的实际计量工具做测试，小筒鼓能装三两白米，大筒鼓装一斤白米，但筒鼓通常是指大筒鼓。三大筒鼓合一升，也就是说一升子大约装三斤白米；四升合一斗，即一斗白米大约十二斤。据此推测，雷公湾人所说的斗子只是小斗，十小斗合一石，一石白米一百二十斤。

    对雷公湾的计量器具做了系统性的阐述之后，他说：“不过，计量归计量，我们滴习惯是：煮饭用铜鼓量，借米用升子量，挑粮用箩筐装，存米多用瓦缸。斗子在雷公湾，不是没有这种东西，而是罕有用武之地。所以，我们院子就有人调侃，又剋是地主老财，用喜木斗子！”

    五缺子听得这些话，感觉到自己这个反面教材就要登场了，尽管早已习惯了批判与自我批判，颈脖子的脉管还是控制不住，抽了又抽。

    裕元先生道：“有个升斗小民滴成语，你们谁能够解释一下？”

    野菩子举起手，说：“用来形容平民百姓，言下之意是指平民百姓家里总是短缺粮食。”

    “迹个成语用在雷公湾人身上再贴切不过，事实上，过去啊，有滴雷公湾人家连这个成语都够不上，他们滴属性够不上斗子滴分量，筒鼓、升子才是他们滴属性。斗子是地主滴标签。”裕元先生道：“斗子在雷公湾缺少身影，相关滴故事自然也就少之又少。不过么，凡事难免例外，因为有他五缺子迹个角色，斗子与雷公湾人就产生了交集。”

    五缺子把身体弯成立一张弓，羞愧让他肝胀，又让他肾虚，让他的胃壁相互推挤，让谁硬着头皮出来应付一下？

    泪水又从眼眶里滚了出来，张卫星真想再次逃跑，可是，双脚虚钉在地上，逃不掉了。

    裕元先生：“五缺子滴斗子会怀孕，你们说是不是一个值得期待滴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