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2章 媒公谣03
就在高春被迫痛饮龙涎溪水的时候,野菩子已经冲进了他们家。
那是一座正屋,面积偏小,半新不旧,黑色的瓦檐下面,青砖还没有扑满尘垢。屋前两丈高的石崖上面见缝插针地长着灌木和矮竹,数棵桃树斜卧崖头,桃叶青翠欲滴。
在正屋的东西两端,附着山墙加盖了两间不足正常层高的泥砖房,其中西侧的一间做了厨房。受地基限制,厨房盖得不够方正,偏狭长,呈梯形。厨房门这一面最窄,连门带墙不到一丈。火堂在最里端,正对着厨房门,从门到火堂约有两丈深。
四兄弟中的高秋和高瑞站在厨房的中间,各自抓着一根扁担。高秋压身前倾,将扁担作持枪状,喘着粗气,目不转睛。高瑞却举起扁担,作劈砍状。在他们之间,一位大娘头朝大门,趴在地面,身后有一道转身时滑倒的泥痕。
野菩子轻轻叫一声大伯娘,正要扶她起来,她却抖抖索索地摇手拒绝,连话都说不出来。
“亮子怎木不在?”这个问题在脑海里一闪即逝,然后,顾不上亮子的去向,更顾不上帮助大伯娘,他的全部心思集中到了前方。与高秋、高瑞一样,倾注目力,紧盯前方。
前方是火堂,而火堂的背后却盘着一条大蛇!
真真实实的大蛇,金光闪闪的大蛇!
仅仅竖立的一截蛇身就比野菩子还高,蛇头比野菩子的拳头还大,蛇腰比野菩子的胳膊还粗,吐出的信之比野菩子的食指还长。
高瑞将扁担举高一点,蛇头随之升高一点。他将扁担举得更高,蛇头也拉得更高。大蛇在高度上保持着压倒性优势。
高瑞骂着垃圾话,倔强地举着扁担,但到底是个未满五岁的孩子,没敢与大蛇靠得太近,也不敢一通瞎打。
大蛇麻溜地吞吐着信子,蓝色的信子,显得从容不迫。
火堂尚未生火,火堂里灌了不少水,火堂后面的草木灰堆湿漉漉,整个厨房的地面湿漉漉,这个厨房有点冷。一般而言,在这样的时节,在这种清灰冷灶的场景,遇到如此强横的冷血动物,你只会更加冷,冷颤,冷飕飕,骨寒毛竖。然而,这条大蛇绝不一样,绝不平常,野菩子面对它,只觉得口干舌燥。
或许,焦躁就是恐惧的一种表现,让人的血液瞬间集中到心脏,然后涌向大脑,令通往大脑的部位变得燥热,脖子胀得难受,嗓子堵得难受,张口咄舌。
他想惊呼,想尖叫,却叫不出来。
对峙。
唯余对峙。
他没有硬生生地咽唾液,而是缓缓闭上眼睛,神光内敛,凝神静气。裕元先生曾经教导他,对外的专注源自对内的专注,遇到令人不安的事情,首先得把意念迅速回收,把混乱的心绪收起,收紧,压缩,变得像一粒尘埃,不挤占内心世界,且无关痛痒。他尚不明白这是一种怎样的心法,不过,他似乎天生慧心,一点就通,只要他面临这种状况,或者想这样做,身体就会产生应激反应,他的杂念内敛的法子近似于空气被吸入,内敛之后,并非像许多尘埃压缩成一粒尘埃,更像是紊乱的气息凝缩为一粒气息,然后被内世界里那种似有若无的漩涡缓缓一旋,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专注使人冷静,使人产生信心和力量,使人无畏。当他重新睁开眼睛,就像换了一个人,眼珠子分外清亮,与大蛇四目相对,不及其余。
就这样静静地望着,只有他与它。
他的呼吸变得十分顺畅,轻盈、绵柔而和缓。
有一种剔透在旋转,缓缓旋转着、轻柔自然地靠近大蛇的眼珠。
大蛇的眼珠又是一种剔透,就像隔着一层玻璃,里面是个水晶世界,透过这个世界,他看见里面有个一个他,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正在瞪着好奇的眼睛。
互相看了又看,然后粲然一笑。
蓝色的信子朝上一弹,一卷,他的笑倍加光亮,倍加生动,带动里面的他的脚下,那个原本平静的、纯净的世界,漾起了微浪。
蓝色的信子继续上弹,上卷,清浪生波,清波生鳞,波光粼粼。
看见晶莹的鳞片在脚下浮动,跳跃,闪烁。
他忽然想洗澡。
这份好奇就像一块磁铁,引发浪花的舞蹈,引发浮光跃金,引发水晶球开启一道缝隙。
同时引发他抬起脚,提起腿。
噔噔蹬蹬,野菩子的身体连着倒退了三步半,第四步只退出半步,蹬空的那一刹那,他听到了暴击的声音,啪!
很清脆。
他醒过神来。
高秋握着的扁担横砍在大蛇身上。他吃惊地看见大蛇竖立的上半身被砸偏,扁担力道不减,去势扫过火堂撑架,撑架上的铁鼎锅被砸翻,锅盖从提手中间跌出,滚向旁边,碾切向大蛇的尾巴,尾巴摆动,锅盖侧翻在火堂右侧的灶台前。与此同时,鼎锅倾倒,水浇在火堂里,冲泡着草木灰,让早就湿漉漉的火堂变成了水坑,灰水四溢。
大蛇举头,那样子出人意料,竟然一脸懵逼。
高秋一不做二不休,抡着扁担又是一撩。大蛇再次被砸偏,撒金豆的鳞片里渗出鲜红的血液。它曲着身,昂起头,蓝色的信子一吐一吸,依旧闭着嘴,巩膜竖立,眼珠子漆黑,全然没有了光斑,没有了野菩子先前看见的剔透、清亮。小眼睛的上方,一对触角不停地颤动。
“莫打啦!”野菩子高喊。
只不过,高秋不仅没有停手,反而砸砍得愈发暴虐。看见大蛇没有行凶,高瑞也凑过去。于是两兄弟你一下我一下,轮流锤肉条。
“莫再打呀,莫再打了啊!”
大蛇被揍,前几轮还不屈不挠,总要将头抽出来,扬起来。高秋见它如此,扁担专往它的头和尺寸上招呼。经受不住一轮轮地猛攻猛打,大蛇再也坚持不住,头趴在了地上,只是不停地扭曲,既没有反抗,也没有逃跑。蓝色的信子不再那么频繁地溜进溜出,不再那么有节奏,而是要隔上好多秒,或六七秒,或十余秒。
高秋轮着扁担,正要结果了它的性命,野菩子瞬间移动,伸手就捉住了扁担,任凭高秋如何用力,也无法从他手里抽出扁担。要知道,高秋比高凌还大两岁,上了两年初中后,退学务农,如今已经是个小后生。
“你发神经啊!”高秋大怒,但见野菩子泪流满面,就再也骂不出来。
他们俩僵持不下,高瑞却没有闲着。野菩子身体摆动,一探手,将高瑞的扁担也捉了过来。他将两根扁担死死地握在手里,高秋、高瑞你拖我拽,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他。
“都打成迹个样子了,还留着干喜木啊?”又一个后生冲了进来,是三伯家的高清,他喈喈喈喈叹息一番,返身到门外找来一把锄头。
野菩子一发力,拖着高秋、高瑞轮转,横在房间里,将高清拦在外面。
脚步声纷落,更多的人闻讯而来。
“都给我住手!”一声暴喝,振聋发聩。裕元先生到了,两根扁担顿时被缴。
看了一眼大蛇,裕元先生转身面向儿媳妇,轻声问她:“骨头断了没有?”
龚展滢摇了摇头,清清瘦瘦的刀削脸有些萎靡,余怕未消。她依旧趴着,只是移动了半尺,侧靠在柴草堆边,青色家织布上裹着泥水,两条粗粗黑黑、长过三尺的辫子拖到了地面,也沾上了泥浆。
这间房屋的地面没有铺砖,也没有铺三合土,有的只是捶打瓷实的黄泥,泡水过后,表面起浆,经过的人一不小心就会摔倒。
“还能不能讲话?”裕元先生又问。
龚展滢点头,随后说话:“我没事了。”只是声音很弱。
裕元先生看向高秋、高瑞,“你们老子呢?”不等他两个回答,喝声又道:“还不把你们老娘扶起来?”
“你趷各家收集一担热水过来,给你伯娘洗澡用。快去快回,耽误不得。”裕元先生吩咐高清,又叫围过来的其他后辈帮助清理厨房。
他则走向大蛇,面对大蛇沉吟数息,作揖道:“我来迟了,对不住了。”然后蹲身将大蛇握住,双手提起,转身出屋。
他没有抓尺寸,大蛇也没有缠他,更没有咬他,被放置在厨房外边的平地上,一动不动。蓝色的信子再也没有溜出来。
老先生蹲下身体仔细查看大蛇的伤势,野菩子跟随在一侧,一同蹲着。随后又过来一个孩子,是高春。他一身湿淋淋,嘴角和手臂上有刮痕。
陆陆续续过来好些人,围了一圈,惊叹声此起彼伏。
裕元先生轻声问野菩子:“你知道他是谁吗?”
野菩子摇头。旁边有人说是老菜花。
裕元先生不理会他们,只与野菩子轻言细语:“它叫小金龙,可不是一般滴菜花。”
高春插话:“有喜木区别吗?”
“你趷洗把脸,换了衣服,别受寒了。”裕元先生道:“等哈哉再来操迹些心。”
阁阁说话,小家伙们历来不敢不遵,高春虽然有些不情不愿,却也起身离去。
野菩子抹掉脸上的泪水,品咂着阁阁说的名字,心下感慨不已。
要说呢,这的确是一条绝不平常的蛇,首先它的个子就太大太大。旁边有人咂舌:“我滴崽呃,迹样子没得一丈长都要不瓜!”又有人说:“有没有五十斤?”“你趷把公家滴大秤拿过来,过哈秤不就晓得了?”“我看八十斤都绰绰有余!”……
再说它的样子,是不是普通的蛇,一对比就明白了。菜花蛇很普通对吧?菜花蛇是那样司空见惯,以至于很多人都把它们当菜吃。譬如广东人常吃的本地菜花蛇,花纹偏淡,黑灰色的质底上每隔三五个厘米就有一道淡黄色的曲折箍纹。假若将广东菜花蛇视为基本档,那么花纹精美许多的湘南菜花蛇自然要高出一级,其青灰色的皮鳞上布满油菜花一样的金纹。也就是说,湘南的菜花蛇,顾名思义才称得上真正的菜花蛇。而湘南的菜花蛇,同样是人类餐桌上的最爱。
有道是物以稀为贵,不论广东,不论湘南,以至于全国各地的菜花蛇,整个菜花蛇家族,都因为繁殖力超强盛,都不受命运之神的眷顾,都是滥杀的对象,都变成了人类的菜。
可是,这条大蛇呢,绝对是稀罕的品种。首先,蛇身两侧的花纹不同于油菜花,而像撒金豆,金亮金亮分外耀眼;其次,背脊上有一道闪电鳞,宛如金色的火焰从尺寸上方后颈脖椎处一直贯彻到蛇尾。
裕元先生道:“你们或许不知道,我是见过它滴,它游动滴时候,闪电鳞如同火舌一样摆动,若在雨夜游窜,更像是闪电贴地飚飞,与天上滴闪电相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