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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1章 雷公谣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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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谁知,这一声响,宛如一道带着寒光的鞭子抽在了他们的脑瓜上。

    因为这一声响不仅来自于经文石下坠时发出的碰撞,也来自于撕裂的天空,以及撕裂的嗓门。几乎是在同一个时间节点,一道闪电毫无征兆地从黑墨墨的顶空唰下。电石火花之间,这一鞭子的闪电唰裂了他们的脑门,唰裂了他们的眼球,唰裂了他们的喉咙,唰裂了他们的胆囊,在他们尖叫的同时,顶空中激发出开天辟地的惊雷。

    雷公开眼了,雷公怒吼了,雷公发飙了!

    吰吰

    雷公岭上居雷公

    三月三,四月四

    五月五,六月六

    雷公开眼打哈欠

    雷公睁眼打喷嚏

    一个喷嚏刮南风

    两个喷嚏黑云涌

    三个喷嚏云压顶

    四个喷嚏砸闪电

    雷公塔镇牛魔王

    天谴天罚天雷轰

    野菩子一边在心里呤唱,一边回忆着这起多次听闻过的事件,想象着事件的严重性。

    黑压压的暴风骤雨过后,光亮重现,龟缩在基石上的他们从麻木中醒来,首先感觉到自己的视力变差了许多,然后发现每个人的头上都留下一道伤口,从额头一角倾斜划过眼睛、鼻梁、嘴角,向着下巴的一侧,宛如被带金属扣的鞭子狠狠抽过,血肉模糊,血水在不停地流,隐约露出骨头。最严重的是,每个人都爆了一只眼睛。随后疼痛如带着烈焰的火刀劈过,恐惧如被铁水兜头浇过。他们丧魂失魄,一路嚎叫,跌跌撞撞,没命地逃回村子。他们跪求裕元先生治疗,被老先生一反常态地拒之门外。请赤脚医生张启元治疗,他只是摇头,说我治不了。他们去到公社卫生院,卫生院的张路青医生直呼见鬼了,怎木连血都止不住?于是直劝他们赶紧去找大医院。最后在县人民医院做手术,挨刀,缝针,据说在医院住院期间还发高烧,讲胡话,半夜惊梦,鬼哭狼嚎。好不容易折腾回来,又过了一个多月皮肉才收口,然后都成了独眼龙,成了满脸瘢痕、貌若恶煞的独眼龙。

    更令他们胆寒的是,在他们集合去县城时,发现少了撬经文石的黑皮狗。他们这才回想起来,逃离雷公岭山顶时,其实已经不见了他。只是当时已魄散,各自逃命,谁也管不了别人。当他们重新想到黑皮狗,黑皮狗已经人间蒸发,连一截骨头、一根汗毛都没有留下,消失得无比彻底。

    这件事情对于他们的打击是极其彻底、极其持久的,他们的不可一世烟消了,他们的造反精神云散了,在其骨子里,已经植入对雷公岭、对神灵的无边恐惧。他们变成余生无胆的行尸走肉。

    这件事情对于其他雷公湾人的警告是极其严厉、极其持久的,那座山就在村子对面,村民们无法做到视而不见,山顶上少了一座石塔,村民的心里却高出一座石塔。雷公岭的海拔降低了,雷公湾人对它的敬畏却直线上升。

    往后两年多,好像都没有人有事没事攀登雷公岭,更不要说去碰一碰那些整齐而又怪异的雷公塔基石。

    然而,对于不相干的人,时间就是一副不花钱的好药,可以让恐惧症不治而愈。

    所谓不经一事不长一智,只要刀子不是砍在自己身上,某些人就不会真心害怕。

    第三年,有放牛娃重新登上雷公岭巅,他们平安无事。

    到了第四年,又有人瞄准了镇牛塔石条,满载而归。

    敢于将九嶷人的拌蛮精神发挥到极限、敢于触天的人,在雷公湾重新冒了出来,那就是张桥生和他那些号称八大金刚的崽子们。八大金刚没有亲身经历那桩事,所以不会真心把它当作一回事。他们家盖瓦房,由于缺少基石,他的崽子们就去找镇牛塔遗址打主意。再往后,张桥生夸下海口:“屌,胀死卵大滴,饿死胆小滴。我家八大金刚抬回迹木多镇牛塔石条,还不屁事没得?”

    桥生家的嚣张如同一针解毒剂将许多雷公湾人解脱出来,依然有人无比敬畏,却有更多的人不以为然。有些人将黑皮狗那帮后生归结为倒霉鬼,而将桥生家归结为运气逆天。事情从此不了了之,雷公湾人的日子外甥打灯笼照舅,雷公岭上照样每年闪电唰唰,天雷滚滚。

    只不过,如今吃着七岁饭、听了好多雷公岭故事的野菩子依然觉得奇怪:“镇牛塔被撬倒了,是不是意味着李天王滴如意黄金玲珑塔被毁了,牛魔王可以跑路了?”

    “雷公、电母还在,青龙还在,镇牛塔基石也还在。虽然经文石失踪了,但是残存滴基石还很深,基座里面还有没有别滴法门,谁也晓不得。说不定其中还保留着李天王滴如意黄金塔印偈,哪怕是残存滴印偈也能够保持一定滴镇邪效果。”裕元先生道:“假设真有牛魔王,真有李天王,真有其事,那木,我们是不是可以推测:当年建塔滴人是不是考虑到了天长日久,镇牛塔可能会倒掉?为了避免牛魔王出逃之后引发世界大乱,早就做了后手,预埋了更强大滴法门?”

    野菩子:“阁阁,还有没有别滴可能?”

    裕元先生淡笑:“如今提倡科学,反对迷信,按照迹个观点,自然还有一个可能,那就是:世界上本来没有牛鬼邪神,喜木牛魔王、托塔李天王、如意黄金塔,都不过是传说,镇牛塔纯粹是一道景观。”

    野菩子跟着笑起来,“可是,阁阁曾经教导我,但凡修塔,都是佛家或者道家滴事情。而只要是与之相关,就免不了佛道鬼神。”

    “佛由心生,道由心悟,人总归有期待、有畏惧,才会有所信仰。作为心灵滴产物,佛与道都经历了许许多多滴思想沉淀,所以也不能简单地用迷信两个字去盖棺定论。其实啊,只要是个人,总会有所害怕滴东西。害怕屠刀,害怕法律,害怕鬼神,或者害怕别滴喜木,本质上都是畏惧心。”老先生抬头望望远方高耸的山头,道:“张桥生滴那些狼崽子虽然抬回很多石条,但是他们滴嚣张是表面滴,他们抬回来滴其实只是那些早已被撬倒、被拆除、散落在山坡上滴石条。别人不清楚,我却晓得,因为我趷看过,真正滴镇牛塔基石他们一块也不敢碰。由此可见,经过黑皮狗事件,多数雷公湾人对于镇牛塔依旧保持着畏惧,最多打打擦边球,至于底线,谁又喰了豹子胆,敢做第二个黑皮狗?”

    野菩子:“八大金刚也不过是欺软怕硬?”

    裕元先生:“他们就不怕被雷劈?”

    野菩子:“雷公总不会单单为了打坏蛋吧?不然,雷公岭上为喜木非得年年打雷。”

    裕元先生:“传说是因为牛魔王每年春天睡醒后,感觉被压迫得不舒服,就得挣扎。雷公电母看到它不安份,就用雷电炸它。”

    “雷公和电母总骑在岭高头炸啊炸,为喜木山上既没有草木被烧焦,又没有石头被炸烂?”野菩子还是无解,一边刨根问底,一边在心里继续着那滚滚小彩石似的童谣:

    吰吰

    雷公岭上住雷公

    牵牛鼻,骑牛背

    牛魔肚,当垫被

    雷公脚下踩牛皮

    雷公岭上耍神通

    一雷砸在牛左角

    一雷砸在牛右角

    一雷砸在脑顶门

    一雷砸在牛鼻孔

    牛魔痛得哞哞叫

    牛魔惨得像狗熊

    纵然多才如裕元,也会觉得这小家伙太叫人头疼。不过裕元先生就是裕元先生,他从容地停下手头的活计,将额头上的火罐掐下,似乎是自言自语:“按照如今滴科学解释,或许是因为雷公岭里面有某种矿床能够引雷,所以才能避免发生雷火烧山之类现象。不过呀,老百姓看待迹个问题滴重点不在于科学不科学,而在于是否关乎生计。历来,人们都爱把一些自然现象和神灵挂钩,善良滴神灵是和民心相通滴,其实啊那是有百姓滴期待在里面,可以讲老百姓滴期待塑造了天仙尊神、救世观音,也创造了妖魔鬼怪和魑魅魍魉。所以,雷公岭滴雷击问题,科学滴解释与传说,出发点就不一样。”

    野菩子突然发现,阁阁的牛角火罐很是扎眼,扣在额头上时,宛如独角兽;拔掉后,额头上留下一团紫红色的火罐印记,阁阁变得像三只眼的二郎神。他眼睁睁看着阁阁将牛角火罐中的灰烬倒出,便伸手将灰烬接了一些在掌上,又凑近鼻子去闻,却听见阁阁说:“雷公守在山上不是为了烧山,不是为了害人,而是为了保一方百姓滴平安。”

    原来如此!野菩子终于明白了童谣里为什么这样唱:

    吰吰

    雷公岭上居雷公

    敲镗镗,銙恰恰

    吹唢呐,打嘣嘣

    雷公岭上唱大戏

    雷公岭上祭天公

    一声镗镗云打滚

    一声恰恰云起电

    一声唢呐天闸开

    一声嘣嘣天河涌

    一滴天水一声咒

    咒得牛魔失心疯

    在雷公湾的方言里,銙不是指金属腰饰,而是指两片恰恰合击的动作。恰恰,也就是小铜钹。两片铜钹互击两下,发出的正是恰恰或者锵锵声。中肯地说,雷公湾人的这个口头词,其实更加形象逼真。

    雷公湾人讲的镗镗就是铜锣。镗,通嘡,原本是铜锣发出的声音,雷公湾人就将镗镗引申做了铜锣的名字。

    他们所说的嘣嘣同样属于引申词,是指中国传统乐器里的圆鼓。圆鼓,鼓形矮壮,漆成大红色,两头蒙牛皮,用铜铆钉实。雷公湾村子在一九七零年代初,买进了一套全新的锣鼓,那嘣嘣直径三尺,敲起来很是威风。另外,这个地区的传统红白喜事常常请地方戏班子前来营造气氛。这些戏班子其实都是祁剧班子,所用的无非是镗镗、唢呐、嘣嘣、恰恰、二胡之类传统乐器。只不过戏班子的鼓很小巧,敲出来的声音也较为清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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