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1章 雷公谣02
却说野菩子离开花奶奶,来到自家的晒谷坪,看见额头上甑着火罐的阁阁正在破柴,便满脸欢喜地走近了,说:“阁阁啊,您又假装甑火罐?”
他知道,阁阁虽然连续多个日夜泡在深山采药,哪怕真的受了风寒,也不至于甑火罐。
裕元先生并未停下手里的活计,他一边挥斧破柴,一边低语:“小声点,小声点,可不要让你奶奶听到。”
“阁阁,您就放一万个心,奶奶听不到滴。”野菩子说。他的奶奶有个雷公湾人都晓得的习惯,你对着她的耳朵亲切叫她,或者恭维她,她好似听不见,倘若有人抱怨她,她立马反应过来,道:“你骂我做喜木?”等你解释清楚,她就笑微微地自嘲:“是喔是喔,喊我就装聋作哑,哝我就装腔作势!”在雷公湾的口语里,哝就是小声抱怨、嘀咕、说坏话的意思。如果有人说“你哝喜木哝?”,换做普通话,意即“你抱怨什么?”
裕元先生:“其实啊,甑火罐还是有好处滴。”
“您一年两年也难得有一回给自己甑火罐,那就甑一合耍一耍。”野菩子说。他太理解自己的阁阁了,他老人家原本打个坐就安然无恙,可是奶奶觉得他既然帮人家甑火罐疗效显著,为什么就不给自己甑一筒鼓?所以,阁阁给自己甑火罐,一定是奶奶的要求。
“既然甑,就得真滴甑。”裕元先生道:“当医生滴,绝不能有作假滴想法。”
野菩子:“我滴意思不是治病作假,而是火罐甑在身上看起来好耍。”
裕元先生:“别给我耍嘴皮子!”
“嘿嘿,阁阁呀,额头上有穴位吗?”野菩子的言下之意,阁阁还是作耍,额头上没有穴位,您老人家甑个火罐干嘛呢?
裕元先生:“哪个告诉你,火罐一定得甑在穴位上?譬如额头上甑火罐,可以拉扯周边滴神经血脉和淋巴管,还是很有效果滴。再说,整个脑袋就额头上平整点,不甑在额头上,难道甑在头发高头?”
野菩子:“太阳穴不是很平整吗?”
“给我记牢了,千万不要在太阳穴上甑火罐。”裕元先生道:“我曾经教你识别过人体滴骨头分布、肌肉分布、经络分布,你还记得吗?”
野菩子点头。
裕元先生:“那你告诉我,太阳穴下有哪些骨头?”
野菩子立刻严谨起来,肃立说:“太阳穴位于头盖骨、颧骨、蝶骨、颞骨滴交界点,是头盖骨最为薄滴地方,骨质最为脆弱滴地方,也是血脉交汇滴地方。”
裕元先生:“嗯,既然如此,你应该明白:太阳穴受到挤压、冲击,很容易导致骨折。”
野菩子:“也就是说,那是一个死穴?”
“是滴,人体有三十六个死穴,太阳穴是其中之一。”裕元先生道:“太阳穴为喜木不能随便甑火罐呢?是因为甑火罐是一种人为制造滴压力方式,用对了地方可以驱寒逐毒。但是,对于一些过于稚嫩、脆弱滴部位,就可能造成伤害。所以,慎用,最好别尝试。”
野菩子郑重点头,又吐了吐舌头:“好吧,您老人家又赢了。”
“又赢了,好像你赢过我一样。”裕元先生道:“我老人家拔根寒毛给你当师傅都绰绰有余。”
老先生如此说,自有他的道理,原来他不只是这个乖孙子的启蒙老师,还有一层秘而不宣的关系,教授给野菩子医术就是其中的一项。另外一个原委在于:他给病人甑过不计其数的火罐,效果总是出奇地好。
当然,作为医者,他也曾为自己拔罐,原由不是治疗自己,而是为了感受疗效。
老奶奶太在意自己的老伴,见他从深山里回来,面色不佳,就要他给自己来一罐。他其实想说我是饿坏了哩。老太太好像他肚子里的虫子,就说你也饿不坏,你不是可以随手摘野花野果、挖草根薯仔?哪怕迹些也没得,你还会弄叶子、虫蚾喰?当然你不想过那种野人滴日子,可是在深山里你能够比野人吗,不然你会弄成迹个鬼样子?好吧,没法和她辨,老先生只好默默接受老奶奶的安排,很顺从地洗了澡,吃了饭,把采回的药处理好,帮病人敷完药之后,就把火罐立在了自己的额头上。
这会儿,他活像一头会耍斧子的老犀牛,或者传说中的独角兽。他破柴的姿势偏偏不像犀牛那样臃肿,也不同于独角兽那种彪悍,而是潇洒,飘逸。斧头在他手里不像斧头,更像一把剑,一把剑口上凝聚着一团雪花的剑。他无需高高翘着屁股,看似挥手一劈,轻快地一劈,半尺粗细、疙瘩很多、有些歪扭、相当坚韧的松树柴就应声而开。
雷公湾人对于分解柴块不说劈,而说破。这个俗词,很有点评书里讲的岳飞大破金兀术的感觉,让人觉得很过瘾。
雷公湾人对于火罐不说拔,而说甑。拔火罐,言下之意是当火罐去掉的那一刻,将病魔一块儿拔出了。不过,雷公湾人对火罐理解的角度不一样,他们发现了使用火罐的科学原理。前者针对结果,后者针对过程。
雷公湾人甑火罐的思维,与通过罐内燃烧纸捻而蒸除罐内空气的法子有关。中国人使用蒸汽,最传统、最熟悉的工具莫过于甑子,故而有了甑火罐的概念。通过蒸除空气,令罐子内外形成压力差,从而使火罐扣在皮肤上。罐口接触的皮肤在压力作用下会鼓起来,从而能让火罐扣得更加紧密,而不易于脱落。
甑火罐通常选择皮肉浑厚、有弹性的部位,而裕元先生不一定那样做,为了疗效,他要选择适合的穴位,哪怕某个穴位所处的部位没有肌肉层、没有脂肪层,譬如额头。
人的额皮层相当紧致,皮包着骨头,皮层下直接就是韧带、经络、毛细血管以及骨头。火罐内外的压力差很难令罐内的额皮明显鼓起来,所以多数人的额头上或许可以甑上火罐,但是通常都不怎么稳定,都需要安稳地坐着或者躺着,稍不留神就会脱落。
可是,裕元先生是个异数:别人甑火罐时都病怏怏地,早就歪在一边歇菜了,而他老人家不仅能在额头上甑火罐,且行动自如,该干什么依旧干什么,该破柴时就破柴,该挑水时就挑水,该碾药时就碾药,不主动拔罐就绝不脱落。
这算不算绝活?起码一般人都做不到对吧。有绝活自然有人挑战,虽然老先生额头甑火罐只是近几年出现的稀奇事,依然挡不住好些人挑战。原因很简单,强大的裕元先生就是乡邻们心中的偶像、榜样、精神源泉,如果我们也能学会老先生的绝活,是不是很牛鼻?
所以,村子里不少老伙计、小后生都曾尝试这一招,可惜无一例成功。正因为挑战全部失败,大家反而更加敬佩老先生。毕竟挥起斧头破柴时需要调动全身的力气,在斧刃碰到木头的那一刻,浑身都被震动,筋骨都被牵扯,这种情况下哪怕甑好的火罐也会从额头上掉落。唯独裕元先生得心应手,你不服气都不行。
至于牛头一样的雷公岭为什么叫做雷公岭的问题,裕元先生在破开一段松木柴之后停歇的片刻给出了答案:“为喜木啊?因为雷公要在迹里宴牛,也就是守着牛魔王。”
“那座山里真有牛魔王?”野菩子其实晓得雷公和牛魔王的故事,这在雷公湾不算新闻,三岁娃娃都听说过,何况野菩子已经在吃七岁的饭了。只不过,这地儿的雷公和牛魔王似乎具有某种魔力,能够反反复复引发野菩子的遐想,让他越想越觉得耐人寻味,越有故事可挖。这个遐想盒子一旦打开,野菩子就会情不自禁,而那首《雷公谣》更会自动地从他脑海里弹出来,宛如雷公岭上被溪水冲落下来的小卵石,色彩斑斓的,在清澈见底的雷公涧里翻呀翻,滚呀滚,随着水花儿水泡儿、小鱼儿小虾儿一起蹦蹦跳跳地前进:
吰吰
雷公岭上居雷公
枯炭发,乌云袍
锅底脸,翘鼻孔
雷公岭上睏大觉
雷公岭上眼朦朦
雷公打鼾刮北风
雷公鼓佊吹南风
雷公磨牙打谷子
雷公做梦雪压松
雷公闭眼天光光
雷公开眼黑咕隆咚
在九嶷的俗话词典里,“喜木(xi4 mu4)”相当于普通话的“什么”。还有系木(xi1 mu4)、甚木(shen4 mu4),偶尔也会说成哼木(heng1 mu4)、哄木(hong4 mu4),都是同一个意思,只不过用于不同的语境。至于“鼓佊”,应该是雷公湾人对“鼓憋”的口音,类似的用法还有憋气、憋闷,雷公湾说成bi3 qi(佊气)、bi3 men(佊闷)。“鼓佊”与打鼾的词意近似,如果说鼾字表达的是不顺畅的鼻息声,“鼓佊”就是表现呼吸不顺畅、肺部憋着气的状态。由此可见,雷公湾人用词很形象。
那么雷公为什么要在这个岭高头打鼾鼓佊?裕元先生道:“牛魔王原来是个修行有成滴野牛精,它为做牛做马滴同类憋屈,于是带领喽啰拉旗造反,到处破坏庄稼,毁坏粮食,袭击村庄,报复人类。玉皇大帝得知消息,就派托塔李天王当降魔元帅,带领雷公、电母和青龙前来收拾它。牛魔王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带兵打上天庭。李天王左手托塔,右手持三叉戟,和牛魔王大战了七七四十九天。牛魔王筋疲力尽,被李天王刺瞎了左眼。虽然受了重伤,但牛魔王不肯罢休,死撑硬撑,立在迹儿想要拱死李天王,结果又被李天王用如意黄金玲珑塔砸中了脑门,从此就镇在了迹里。李天王担心牛魔王恢复元气后凶性复发,就派雷公、电母和青龙值守。青龙天天守在迹儿,雷公、电母每年都过来巡查好多次。”
野菩子:“牛魔王还在?”
“不是还在不在,而是传说雷公岭就是牛魔王滴化身。”裕元先生顿了顿话语,吐了点口水在手掌心搓开来,以利于挥斧时保护手掌皮,“原来山顶顶还有一座镇牛塔,又叫雷公塔,传说是李天王那座如意黄金玲珑塔滴化身。上千年滴宝塔,可惜前些年被败掉了。”
镇牛塔倒掉,野菩子没有亲眼见识,却耳闻彷如目睹,且深感其憾,因为镇牛塔倒掉的那一年正是他出生的那一年;因为雷公湾人很当其为一回事儿,时不时拿来惊悚并教育一番后辈,说什么有违天和的事情千万别去触碰。
是的,那年某月某日,是雷公湾人刻骨铭心的一天,又最不愿意记住的一天,为了表明雷公湾人不是故弄玄虚,只好侧面提示一下是在牛王节前夕,村里的老把式已经为自家领养的耕牛准备好了节日的上好饲料。谁知道,就在这节骨眼上,镇牛塔被一群小后生破了四旧,引发全村的大牛小牛连续叫了三个半夜。
原来,一帮后生仔不知何故,竟然对古老的镇牛塔感上了兴趣,带了锤子和钢钎向其发动了武装进攻。暖日下的镇牛塔孤立山头,沉静无言,任由后生们撬啊凿啊,鼓捣了好些天,终于摧毁了矗立的青石塔身,露出了底座,露出了一块刻满古怪经文的黑石板。那块天书一般的黑色经文石一经曝光,不止吸收了大家的目光,也吸收了脑顶顶的阳光。他们围着它研究来研究去,不知其然,更不知其所以然,却把日头弄没了。不过半小时的样子,乌云无中生有地涌了上来,罩在了山顶。这群后生仔中有一位年龄稍大一点的单身汉,名叫张高赫,绰号黑皮狗,他历来天不怕地不怕,平时连野猪窝也敢撞,连天坑也敢跳,他说既然搞不懂就没必要搞懂,毁了它就完了。于是拼着一股蛮力,把厚重的经文石撬下了陡坡,大家眼麻麻地看不清它滚到了何处,却听见啪地一声撞在某处石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