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定亲（6）
陆凌姝正给自己斟茶，手都没抖一下：“听说唐沁妹妹因多次背诵不出诗文，被书院先生戒尺打肿手心。”
“哪、哪有此事？”唐沁原以为陆凌姝只会受着，哪料人家还还嘴，一时只晓得赶紧否认。
“经历了这等羞于见人之事，唐沁妹妹今日都能坦然出门赴宴，真令人敬佩。”陆凌姝微笑着，说完了这句话。
“陆小姐行止不端，怎能和唐沁小姐被打手心之事相提并论？”另一个女孩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偏偏她还没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在唐沁翻天的白眼中，颇为自得：“别装模作样了。今日看在陆二小姐即逢喜事的面子上，我们不想戳穿你。以前你自视甚高，还被封为什么‘扬州第一才女’，哪知私下里这般不堪。”
她们都知道楚易的名声。
有的人一颗芳心仰慕楚易，却因他不理不睬，又声名狼藉，索性从众附和，都装作不屑来。
陆墨染一张俏脸煞白，冷笑道：“诸位是来做客的，不是来找打的。有些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劝你就少吠两句，以免等会吃饱了撑的，回不了家。”
此话一出，众人立刻噤声。
有人反应过来了，也学着墨染更加大声地冷笑：“陆二小姐已经嫁出去了，自是不担心自个的名声。令姐可说不准了，如此作风，惹人不齿。看哪家公子还好意思上门提亲？”
唐沁仿佛找回了自己的场子，也跟着说道：“她既做得出，我们还说不得了？”
她本就有心攀附曲燕宜，愈发看陆凌姝不过眼。
坐在陆凌姝不远处的张南汐，眼见闺友受辱，却急得没有办法。她生性嘴笨懦弱，向来谨慎，不肯多说一句，只怕被人耻笑。
此刻帮不上凌姝，眼眶里摇摇坠着眼泪。
“诸位小姐诸有所冒犯之处，凌姝姐姐却始终以礼相待，君子风范令人敬佩。”郑惠开口道，“这捕风捉影之事，本就三人成虎，做不得真的。”
郑惠是墨染手帕交，见她们被人欺负，忍不住便帮腔。
她出身郑国公府，在座都多少卖她面子，纵是不服气，也不再出声。
陆墨染感激地看着好友。
郑惠朝她眨了眨眼，又去看陆凌姝，见她面色淡淡，不发一言，心头莫名一虚，忙避开了目光。
先前她和苏妤在背后议论凌姝，被她逮个正着。
这份尴尬，如鲠在喉。
气氛有些僵硬，有人便挑起别的话题：“方才在门口迎客的那位公子，是陆大人的哪房亲友？之前从未见过？”
陆墨染从鼻腔里冷哼了一声。
“不说便不说，哼哼什么。”那人气道。
谁知，陆凌姝接了话：“傅衍公子是我母家的表哥，尚未婚配。”
这“尚未婚配”四个字一扔出来，好似突然扒下了人身上的遮羞布，众人心照不宣地笑起来。
那女孩满脸通红，愤愤道：“我不过随口一问，哪有你想得那般龌龊？”
“我怎的龌龊了？”凌姝心中不耐，反问道，“你问起傅家表哥，我自然据实相告了。”
忽然，不远处侧堂传来一阵女子嘈杂之声。众人诧异，都伸长脖子张望。
一个坐在靠外处的女孩眼睛一亮，看好戏似的，低声道：“说曹操曹操就到！”
众人俱是面面相觑，片刻后立刻正襟危坐，掩饰不住心底的兴奋，都想看看这舆论中心的“傅衍”到底是何等人物。
“叨扰各位小姐了。”
傅衍一走进来，目不直视，向众人揖了一礼，才对陆凌姝道：“长姑娘，陆夫人有事请你过去相商。”
陆墨染有意卖弄这位相貌出众的表哥，故意走上前道：“傅表哥，你是苏州人，能不能说说，是苏州女子更美呢，还是我们扬州女子更美？”
这话问得好唐突，又大胆。
傅衍脸色飞红，笑了一笑，说道：“唐代诗人徐凝曾说：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在下见识短浅，不敢妄言。”
“你觉得扬州女子更美，那总得给个理由吧？”有人觉得有趣，竟也加入了调笑傅衍的队伍。
傅衍道：“这位小姐伶牙俐齿，比起瘦西湖之美景更是活色生香。”
他话语真诚，姿态平和温柔，人又长得清俊秀气，直说得那女孩面色通红，羞涩地垂下头去。
唐沁冷笑道：“油腔滑调，不值一提。”
“我看有些人，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吧，也不多买两面铜镜，照照自己这幅尊容。”陆墨染已经完全忘记了父母叮嘱，平日里恣意张扬的个性，那是忍也忍不了。
“据我所知，唐小姐家至今未被提亲者涉足吧？”墨染笑得很客气。
唐沁的父亲虽为六品官员，可她自身懒惰笨拙，常常听风就是雨，素来不被长辈喜爱。
此话一戳，鼻子都快气歪了。
墨染笑道：“我傅表哥眼光再不济，恐怕也不会有心思对着你油腔滑调。”
“行了，舍妹今日高兴，多饮了两杯。请诸位见谅。”
陆凌姝“适时”制止妹妹，脸上浮出歉意，“我母亲召唤，先告退了。诸位慢用酒菜。”
说完，拉起陆墨染，头也不回离去。
傅衍似笑非笑地看了四周一眼，也转身跟上。
她们一走，在座的瞬间没了斗嘴的兴趣。总归，年轻小女孩之间聊的无非是哪家公子或哪家小姐，那点子风花雪月。
“长姑娘留步。“
傅衍在身后叫住了陆凌姝，随即又道，“其实，方才陆夫人请的是二小姐过去。”
陆墨染“哦”了一声：“真够义气！你替我阿姐解围了。”
傅衍道：“不敢。在下擅作主张，两位不要怪罪才好。”
“娘亲叫我何事？”
傅衍摇头：“陆夫人没有细说。但我猜，定是细商成亲之日的细节。因为我看见不少王公夫人围着陆夫人，在探讨嫁娶之事。”
于是，陆墨染有些蔫了。
这成个亲，鸡毛蒜皮的事儿真多，她都有些不想嫁了。
等墨染走后，傅衍慢慢走到凌姝面前。
他只比楚易矮一两分，身形俊秀，一看就出生书香门第。
“我总觉得，长姑娘好像在避着我？”
陆凌姝有些惊讶：“没有。是我哪里怠慢了，让你生出误会？”
“你没有任何怠慢。”傅衍微笑道，“我只怕自己行止有哪些地方不对，令你不快。而你又顾及我面子，不肯说。”
凌姝摇摇头：“我感激你还来不及。一来从苏州陪送至扬州，二来本留你做客，却要你今日一同招待宾客。真是劳累你了。”
见她脸上神情礼貌却陌生，傅衍有些心塞，但还是微笑道：“不用客气。能帮上忙就好。”
徐氏两姐妹早前商量过，有意将陆凌姝许配给他，所以这次探亲只是一个由头，实则是为了引见他们二人。
傅衍倒是对姑娘一见倾心。
可是，凌姝仿佛流水无情，且好像对此事并不知情。
二人沉默片刻，陆凌姝道：“傅公子还有事吗？不若我……”
“那些人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傅衍突然道，“无外乎是些随口中伤之语，此等小人之举，莫与她们一般见识便是。”
陆凌姝知道他的意思，静静道：“外人如何评判，向来不会影响我半分。”
傅衍有些惊讶，还以为她故作坚强，低声道：“你回房歇一会儿，我替你看着那边。等二姑娘回来了，她那张嘴可半点吃不了亏的。”
陆凌姝神情有些淡漠，道：“墨染再厉害，终究也是女儿家。我若受不了的，你怎会认为她就受得了？”
没等傅衍惊讶，又道，“既然墨染受得，我自然也能受得。这本就是落在我身上的麻烦事，更不用躲在妹妹身后，叫她替我出头了。”
傅衍一阵沉默。
他突然觉得，自己当真关心则乱了。
或许，对于凌姝，他用错了方法。
陆凌姝对他福了福，从他身边径直离开了。傅衍转身凝视着她的背影，许久，目光都未曾挪开。
“……如此说来，长姑娘的婚事也将近了？真是双喜临门啊。”
“陆大人此乃明智之举。女大不由娘，再留下去，就是白白耽搁了凌姝这么好的孩子。得伤了扬州城多少青年才俊的心呐！”
“之前那些不堪之语，定是有人乱嚼舌根了。”
“是啊！凌姝是我们看着长大的，从小明理，怎会与那种纨绔为伍？”
几缕闲言碎语从徐氏房内隐约流出。
陆凌姝脚步顿了顿，茯苓看见她来了，脸色一怔，飞快地进去了。
里面闲聊的声音戛然而止。
“姝儿，这是姨妈的姒妇，也是你傅表哥的母亲。”徐氏拉着身旁一个气质不凡的中年妇人，向女儿介绍道。
这妇人着一件墨绿色绣金丝长袍，腰间挂着金玉吊坠，耳畔两颗熠熠生辉的白玉珠，映衬得容色健康，长相与傅衍有几分相似。
她便是傅衍亲母——汤氏。
陆凌姝看见墨染站在汤氏身后，神色有些焦虑，还朝她眨了眨眼。
她没做出回应。
汤氏含笑看着陆凌姝，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显得极为和蔼。
“凌姝问傅家伯母安好。”陆凌姝心头沉了沉，躬身礼拜。
其他闲话家常的夫人们来回交换着目光，都心知肚明着，这是未来婆媳见面呢。
“姝儿生得这般乖巧，聪明懂事。倒显得我家衍儿鲁莽了。”汤氏朝凌姝身后张望了下，“咦，这孩子怎没跟过来？”
陆凌姝早已察觉周围人揶揄的目光，心下一略，立刻明白了。
心中反感，只淡淡道：“傅公子只是过来代为传话，唤我二妹到娘亲房中。这里都是女眷，他不方便进来。”
傅衍自个儿可没这么说。
汤氏脸上笑容略一僵，她知晓儿子的性子，既然同意了这门婚事，断不会做缩头乌龟。
今日她趁着陆府宴客，混在女宾中暗中观察陆家长女，行事举止挑不出毛病，人又长得恬静雅致，里外操持一把好手。
儿子呢？
那眼光就跟生了钉子似的，扎在那姑娘身上，就没离开过半寸。
做娘的还有什么不明白？
早前，小徐氏与她提起时，将陆凌姝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她心中已同意了一半。
如今一见，那剩下一半也凑了个圆满了。
汤氏心思敏感，察觉凌姝似乎还未首肯，便目光疑惑，看向徐氏。
徐氏眼风一紧，忙对长女道：“傅伯母大老远赶来，心中挂念衍儿，怎不叫他一起进来？快去，快去！”
陆凌姝心中不愿，还未拒绝，墨染已从旁边拉住她：“阿姐，我同你一道去。”
忙牵着她走出了房间。
“那傅家伯母是来这里相亲的，她虽未明说，但我一听就知道，娘亲已经应允了！”
刚出房门没多远，陆墨染就迫不及待向长姐打报告。
陆凌姝垂下眸子：“我也知道了。”
“可恶的是，那些婆婆婶婶们在旁边推波助澜，叫娘亲骑虎难下！”
墨染说起便来气，“娘为了面子，想不答应也难。少说也是沾亲带故的自家亲戚，什么‘亲上加亲’，‘门当户对’的，都让她们说了！”
陆凌姝苦笑一声：“你当真以为，娘亲是为了不拂人家面子，才默许的？”
她摇摇头，“早在爹娘将我关在府内，不许我与楚易来往时，娘就已经打好了主意，命我代她去苏州探亲。姨妈顺水推舟，让傅衍陪送马车回来。”
这一步一步，她已打算好了。
哪里是为了一时的面子？
陆墨染失望地道：“阿姐，娘为何不问问你的意思？你喜欢傅公子吗？”
“喜欢不喜欢，重要吗？”凌姝反问道。
“怎会不重要？不喜欢的人，为何要嫁？”墨染眼眶渐渐红了，她似乎已感受到长姐话语里的无力，“难道你就听之任之？”
“那你想我怎么样？”比起妹妹，陆凌姝显得更冷静，“我喜欢的人，我就能嫁吗？”
“你喜欢谁？”陆墨染怔住，第一次听到姐姐这般直白地说出心里话，“是……是楚易？”
陆凌姝撇开目光，没有回答。
可墨染却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