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子夜,憋了一天的雨终于下来,稀稀拉拉滴了几滴。戈壁的雨总是这样,停起来快,下起来难。
窗外士兵把各种锅碗瓢盆摆成一排接雨,又脱光了冲进雨里,一个碗都没盛满,雨就停了,一堆人骂骂咧咧,嘻嘻哈哈。
高原温差大,夜里温度极低,虽是八月,夜风却带着透骨冷意,梅雪海听着牢房外面年轻的军人你追我打笑闹,缩在囚笼角落里羡慕不已,她怕冷,用松散的草席裹紧身子,仍抵御不了从没窗户的洞口刮进来的冷风。
林清泽出帐没多久就闯进来两名士兵,目光不善地把她请进军牢,姿势凌厉,态度强硬。
梅雪海被狱卒领进军牢,与其说是个牢房,不如说是一间屋子,屋子十分简易,是用毛毡布撑起来的,边侧零散摆着几个木质牢笼,中间是一张桌子,几个狱卒围在一起激情谈论今日的胜利。
犯人进入牢房,他们热烈地谈论戛然而止,狱卒们纷纷看向梅雪海,目光里充满了探究。
军牢不大,犯人不多,就五个,都穿着自己衣服,看样子是俘虏的敌军将领,他们每个人手上脚上都锁着沉重的镣铐,牢笼狭小,五个俘虏缩成一团躺在各自的笼子里。
梅雪海被扔进笼子时,一个络腮胡狱卒拿起架子上挂着的镣铐跑来,抓捕的狱卒伸手挡了挡,摇头说:“高左卫有交代,不要用刑。”
她跪坐在笼子里,静静闭目沉思,究竟是哪里露出了破绽。
萧长凛如传言中一般聪慧敏锐,只看了一眼,就笃定她来者不善。
梅雪海,应该叫兰无瑕,是云岚国公主。
可惜,云岚国十五年前亡国了。
她活着,就是为了报亡国之恨,梅是她背后尊贵的记号,血海是她此生背负的深仇。
而萧长凛,是被选中的棋子。他深受周天子器重,每每回京都能引得皇帝为他大摆筵席,而下一次筵席,就是兰无瑕动手的时刻。
为了这一刻,她受过非人的训练。
“吃饭啦!”一个年轻狱卒轻轻敲了敲木笼的柱子,从木桶里舀出一勺稀粥倒在木牢前的破碗里。
这勺粟米粥颜色灰黄,看样子是发了霉的陈米熬的,她捧起碗小啜一口,又苦又涩,难以下咽。
她吃过比这难吃百倍的食物,甚至在荒郊野外生吃过毒蛇,那种浓烈的,催人欲吐的腥臊味比这恶心得多。
年轻的狱卒给犯人们发完饭就坐回桌边,脑袋不由自主地转向小口喝粥的犯人,这粥不好喝,清水似的,还发苦,别人喝一口都要皱眉,新来的那人却浑身舒展,表情还那么好看。
她穿着宽大不合身的衣服,越发衬得人清瘦单薄,她单薄的脊背挺直,以至于给人一种悠闲淡然的感觉,好像笃定,不久就会出去。
“兄弟们,快看看有什么好东西!”一位年长的狱卒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碗慢慢走进来,怕撒了,还用一只手护住边边。
其余几个狱卒闻到香味,冲过去围住年长的牢头,一个个鼻子只吸气,不舍得呼气,生怕把鼻腔里喷香的肉味呼出去。
“过年啦过年啦,有肉吃了!”
“过年也吃不到这么多肉啊!”
“今天战场上割下来的死马肉,将军让运回来犒劳大家,听说将军帐里也只送了一碗。”
“你哭什么,没出息的样子。”
“太香了,香哭我了,我都不记得上次吃肉是什么时候了。”
肉香飘到牢房里,躺着的犯人们顿时骚乱起来,怒吼声此起彼伏,摇得门上的铁链哗哗作响。
“你吃肉让爷爷们喝稀饭,看我出去不宰了你们。”
“你们放爷爷出去,爷爷我让你顿顿有肉吃。”
“日你娘的,放老子出去,老子要吃肉!”
犯人们手上脚上都锁着铁链,蒲扇似的大手拍在牢笼柱子上,哐哐当当,哗哗啦啦,十分吓人。
络腮胡狱卒嘴里嚼着肉,猛一拍桌子,抄起鞭子走过来打开闹得最凶的那个俘虏的笼门,抓起头发把他捞出来扔地上,扬起鞭子啪啪啪一顿猛抽,抽完就把这个人挂到旁边的刑架上,开始审问。
“你们都曾在哪里安营扎寨?”
“都往我们这里送过多少奸细?”
“密信联络暗语是什么?”
……
被吊起的俘虏朝狱卒吐口水,笼子里的俘虏大声咒骂。
“啪、啪、啪……”
络腮胡发横猛抽,俘虏浑身已经没一处好皮,浑身血丝呼啦,血水顺着脚尖往下滴,汇聚成了一汪血潭。
一晌后他累了,返回桌边喝茶。
一个瘦高个狱卒拿起一把大剪子往火里烤,待到刃口发红,他一手拿着剪刀一手捏住俘虏的下巴,咔嚓一声卸掉了下巴颏,把通红的剪刀往他嘴里一塞,什么也不说不问,直接就剪,俘虏嘴巴猝然被剪开一道口子,顿时失声尖叫,可嘴角甚至都没流血,皮肉直接烫熟了。
凄厉的嘶吼声在牢房里回荡,梅雪海背过身子,不愿意看。
倒不是害怕,只是不愿意直面吊着的人,看见他,她就会想起自己。
有默契般,瘦高个退回桌边,年长的牢头继续上前,又是缝针又是敷药,明摆着只让他疼不让他死。
络腮胡有一下没一下地把鞭子手柄往桌子上磕,哒哒的声音仿佛催命的信号:“看看,还是爷爷我好说话,给你们将功折罪的机会。谁想下一个?”
军牢里一片死寂。
络腮胡伸出手指开始挑,“点兵点将,点到谁,谁倒霉。”
他说得极为缓慢,梅雪海开始发抖。
她并没有在被挑选的行列,可是心里有一根刺猝然长大,扎得她难以呼吸,这根刺在心里扎出一朵血淋淋的花,散发出隐秘而羞耻的恐惧。
昏黄的烛光,摇摆的囚徒。
点兵点将,点到谁,谁倒霉。
谁倒霉……
这声音在她耳边一遍遍回响,萦绕满室的血腥味里,她看到了被悬挂起来抽打的自己……
漫天飞雪,湖里结了厚厚一层冰,岸边枯树上挂一个六岁的小女孩,因为怕冷,她不想下水。
树下他年轻的师父扭曲了一张脸,拿着一根沾水的皮鞭抽打偷懒的人。
“兰无瑕,我最尊贵的公主,请您抬起高贵的头颅看看,天上飘着的是什么,是我云岚国万万冤魂,您听到了吗,他们在哭,他们在求,求您,求您啊……”
“师父,我错了,您放我下来吧,我好好练习。”
“我的好公主,您永远是我仰慕的神明,神明造福万民。”
师父解开麻绳,给她上药,给她疗伤,小心翼翼地抱着哭泣的公主,仿佛抱着珍宝。
“公主殿下,您如您的名字一般无瑕,您样样都出类拔萃,您今天想练习什么的,哦,我知道了,您也不知道,那我们就挑挑吧,点兵点将,点到谁,谁倒霉。”
年幼的公主颤抖地伸出食指,挑到了蝎子。
师父把蝎子放到她脖子上,白皙稚嫩的肌肤散发出香甜的奶味,黑得发亮的蝎子高高翘起尾巴,猛然把毒针刺进女孩的脖子里。
兰无瑕浑身一震,刺痛感瞬间在全身蔓延,脖子开始红肿,毒性扩散,她的瞳孔骤然变大,失去光芒。她开始狂躁地乱抓,说一些含混不清的胡话,然后她开始吸不到空气,像一条离水的鱼一样扭曲着张大嘴。
眼前一黑,她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醒来,她在药桶里泡着,不知道泡了多久,水已经凉了。
“不要,不要,我娘只有我了,我不能死!”一名年轻的俘虏被拖出笼子,他厉声尖叫,“赫里将军,救我,救我啊……”
他盯着的方向是一位浓眉虬髯大汉,这个大汉盘腿坐着,紧闭着双眼,额边的汗滚滚落下。
“赫里将军,赫里将军……”
虬髯俘虏猛然睁开眼大喊:“我是官职最高的,你们审我吧!”
络腮胡悠闲嘲笑:“你急什么,一个一个来!”
虬髯俘虏:“我投降,你们饶他们不死,送他们走,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络腮胡:“你想多了,你们全都走不了,但是你说了,他们就不用受罪。”
“成交!”
深夜,这五个人终于没能扛住重刑,把所知的军事机密全招了,刚刚还生龙活虎的五个人现在整整齐齐挂在刑架上,已经奄奄一息。
络腮胡满脸得意:“他妈的给我耍花样,最后不还是老实交代了!”
牢头指挥年轻狱卒写完卷宗,催着他连夜交了上去。
一通血肉横飞忙活完,军牢里突然安静下来,狱卒们伸了伸懒腰,准备休息。
“大将军到——”
通报声如炸雷响起,把放松下来的狱卒们吓了一跳,他们赶紧站好,恭敬迎接,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写满了震惊。
将军连日忙碌,又是汇集分析八方消息,又是布置作战计划,还长途奔袭,今日更是一举歼灭敌军,捕获将领五名,如此操劳,他竟然不觉得累,还办公到深夜,卷宗刚交上去就过来复查了?
晨兴夜寐,真是让人敬佩!
不过还让不让人活了?
萧长凛拿着卷宗踏进牢房,地上血流成河,他踩在血上,满身的煞气竟生生压下了牢房里刺鼻的血气,让人忍不住胆寒,他扫视一圈,目光冰冷而深刻,要一眼看透这牢房里发生了什么。
昏黄灯影下梅雪海缩在笼子一角,宽大的衣服遮不住她浑身颤抖,看来是吓怕了。她深深低着头,可是脊背依然挺拔,仿佛内里的骨头天生不屈。低着头,修长的脖颈便暴露无遗,优美的曲线从衣衫里露出来,弯成朦胧而勾人的弧度。
萧将军别过眼,对牢头说:“既然有心投诚,那就怀柔吧。”
说完就走了。
一众狱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瞳孔地震。
将军大人深更半夜跑来专门来说这一句话吗?
倒也不必!
萧长凛走出军牢,觉得雨后的月色格外清朗,空气沁人心脾,不由得多走了两步。
一阵争执声从营门外传来,他对高寻说:“去看看那边的人哭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