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三年前阳关谷
天上阴云密布,兀鹫铺天盖地飞来,把本就不光亮的战场遮得更加黑暗。
阳关谷里战火已灭,战场上尸骸累累。
山阳岗上,萧长凛骑着骏马黑蛟,高高立于山顶,猩红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明光银甲上溅了半身血渍,夺目而张狂,他面容沉静,鹰眸里带有笑意,看得出心情很好。
他刚刚打了一场漂亮的伏击战,把数万名敌军困死在这山谷里,缴获战马、盔甲、兵器无数,更是将敌方猛将勒骨兀斩首马下。
大部队已撤,山谷里的士兵正打扫战场,解甲的,捡兵器的,剥马皮割肉的,还有脖子上挂着药箱的军医正在尸群里寻找还有救的战士。
战场上忙忙碌碌,战场外围着一圈衣衫褴褛的干瘦百姓,他们头发枯黄灰败,像寒冬的杂草,身上裹着一层薄薄的肉皮,他们翘首以盼,等着将领下令征召搬尸工。
一声闷雷炸响,闪电照亮了面容苦涩的每张脸,有一张分外格格不入。
这是一张灰扑扑的脸,身上衣服也是打着补丁的粗布麻衣,看上去,应该是个落魄少年。
可他的头发竟然黑密油亮,尤其是他的手,哦不,她的手白皙细腻,柔若无骨,指甲修剪整齐,连个手纹都没有。
那双手的主人似有所感,抬头望向山顶的将军,又迅速低下,电光火石间,萧长凛捕捉到她的眼里闪过一道精光,像是猎手……看到了猎物。
有意思。
萧长凛朝着女人的方向抬了抬下巴,玩味地说:“把她带上来。”
右卫林清泽领命,策马下山奔向战场。
林清泽是国舅爷爱子,给当今皇后娘娘叫姑姑,娇生惯养着长大,少年时闯了场祸,被他爹扔到战场上历练,指望他挣点军功傍身。起初他好生闹了几场,被萧长凛打了两顿,自那之后认清现实,夹起尾巴做人,唯萧将军马首是瞻。
他顺着萧将军的目光望去,人群中脊背挺直的少年与佝偻苦涩的其他人形成鲜明对比。
这个地方位于戈壁不毛之地,并没有什么住户,那些外围的老百姓都是活不下去的老弱病残,身体不好,上不了战场,没有军籍,没月银没保障,也没有生存的技能,只能冒险跟在部队后面,等着打扫战场,搬搬尸,挖挖坟,做一些别人不愿意做的苦差事,赚一点微薄的活命钱。
这少年四肢俱全,年纪轻轻,来搬尸体?哼!不是被拐就是伪装成百姓的敌军残部。
拐子会把人拐到战场吗?
除非拐子是傻的。
傻子会拐人吗?
显然不会。
那他一定是敌方漏网之鱼。
林清泽一路冲向人群,瑟缩的百姓看到有军官过来,自动让出一条路。
梅雪海站在人群里,看到马背上的少年盯着她阴恻恻地笑,感到十分不安,深深埋下头,动也不敢动。
林清泽勒缰,黑马乌云径直停在梅雪海面前,他抬了抬马鞭,指向梅雪海,命令道:“你,跟我走。”
一张张麻木枯槁的脸终于有了表情,他们看看马背上的年轻军官,看看交了好运的少年,个个神色复杂,其中不乏羡慕嫉妒恨。
梅雪海扭头左右看看,没看到她要找的人,林清泽已经骑着马往前走,她不敢耽搁,连忙跟在他后面小跑。
连日奔波,她鞋底只剩薄薄一层,脚上早就磨出了水泡,山路上碎石多,每走一步都从脚底传来钻心的疼,没多久,就远远落在后面。
林清泽对敌军从不怜悯,他话不多说,拐回头挥起缰绳就朝磨磨蹭蹭的敌兵狠狠甩来。
梅雪海来不及躲,眼睁睁看着鞭子朝她身上抽打来,皮鞭抽在腿上,她根本受不住这么大的力气,顿时摔翻在地,单薄的麻衣霎时破裂,露出肉来,她连忙捂住伤口,血还是顺着指缝流出来,伤口传来火辣辣的刺痛,她痛极了,却连叫一声也不敢,而且衣服也破了,这令她感到羞耻,她跪坐在地上,揪起破烂的衣服挡住伤口,心里满是酸涩,泪水一滴一滴滑下来,落在黄土里。
萧长凛居高临下,整个山谷的景象尽收眼底。
她跪坐在那里默默垂泪,风吹起她的头发,露出修长白皙的脖颈,莫名地,像一只天鹅卧在湖面。
林清泽心里突然升起一股异样,终于后知后觉看出了眼前低头抽噎的人是位女子,他做人有原则,不打女人,今天这是人生头一回,故而此时心情复杂,有疑惑,有愧疚,声音顿时软了下来:“你,抬起头来。”
梅雪海缓缓抬起头,瞳孔里写满了惊慌,目光软软地瞥向别处,逃避眼前人的直视。
西风呼啸着扬起飞沙,跪坐在马蹄前的女子安静地落泪,像是干涸的土地上突然冒出一汪清泉,让渴了很久的人不自觉地吞了下口水,她眼里尽是委屈,用力咬着唇才没哭出声,脸上灰一道白一道,如此狼狈,却仍能看出眉眼里的桃李丹华。她用力捂着露出来的肌肤,胳膊上,腿上,布鞋底全是血。
林清泽见她这样,脸一红,心一痛,解下披风丢给梅雪海,不由分说地把她从地上拽起甩在马背上,打马奔向山顶。
萧长凛叹了口气。
林清泽疾驰到山顶跳下马拱手汇报:“将军,人带来了,”怕他不清楚,还着重强调,“是个女子。”
“嗯。”萧长凛没回头,他知道这女子坐在马背上,红色的披风,乌黑的头发,姣好的面容,哀婉的神态,把林清泽的魂都勾走了。
好手段。
马背上,梅雪海抬起头,萧长凛骑一匹油光滑亮的黑鬃马,猎猎西风吹起猩红披风,能看到他裹在铠甲里的腰背挺拔,像戈壁滩上充满力量的胡杨,他一手牵缰一手横刀,手上戴着棕色牛皮手套,手套贴合,指骨明晰,修长的双腿跨在马上,因激战而充血的肌肉线条清晰而修长,光看背影,就能感受到他巍峨如玉山,整个人气质强悍霸道,恍如这天地间唯一的主宰,令人忍不住臣服。
梅雪海有一瞬间的晃神,继而目光幽深,与刚刚柔弱澄澈的眼神截然不同,她突然若有似无地勾了下唇。
“终于见面了,我的老朋友。”
山谷里等着的百姓得了命令,开始挖坟搬尸。尸体十成有九都是敌军的,但是不处理,尸体很快就会腐烂,一场雨下来,很可能暴发瘟疫。虽说阳关谷人迹罕至,却也不是一个人也不来,万一有商队或者急行军路过,沾上瘟疫,再带到别处,那将会是一场大灾难。
他不允许这种灾难发生。
萧长凛突然问道:“你说把勒骨兀的头割下来献给寒金国君可好?”勒骨兀是寒金国左将军,是国君信赖的国之柱石,也是此次战役中陨落的敌军首领。
林清泽看看左卫高寻,高寻向他挤挤眼,林清泽挠挠头回道:“自然是好的,绝对能让寒金国上下胆寒。”
“那你去办吧。”
这句话惊雷一般炸的林清泽目瞪口呆,寒金国柱石已倒,国将不国,何不趁机打到他们老巢?萧老大竟让他去献头?
况且一个愤怒的国主怎么会静静地接受一名敌军将领,挑衅似的拿着他爱卿加老友的头闯入他的地盘?这不就是把羊送入虎口吗,有命去,没命还啊。
林清泽心中委屈,又慑于将军淫威,无奈单膝跪地,拱手哀求:“将军,三思啊,我还没成家。”
萧长凛不为所动:“思来想去,你最合适。”
林清泽认命道:“属下领命。”又不放心浑身是伤的女子,抬头问:“她怎么处置?”
萧长凛随意说道:“投入军牢吧。”
林清泽炸了:“她身上有伤,况且军牢里都是男的。”
萧长凛轻飘飘安抚:“那就找军医治治,然后投入军牢吧。”
林清泽:……
此刻林清泽觉得萧将军是魔鬼再生。
老康王与陛下手足情深,遗腹子萧长凛自出生就继承王位,开蒙之际就秀出班行,小小年纪智勇双全,深得陛下宠爱,待他比皇子们还好,从小他听别人夸赞萧长凛听得耳朵都长茧子了,都说他出类拔萃,前途不可限量,他爹他娘他姑姑都让他学他,学什么,学他冷血吗?
回营路上林清泽垂头丧气,他摸着爱马的鬃毛,一声一声叹气,可怜了他胯/下的乌云马,背上驮的两个人,都命不久矣。
梅雪海腿上的伤在马鞍上磨来磨去,锥心的疼,她小心翼翼挪腿,想让伤口远离马鞍。
林清泽明显能感觉后面的人坐得不安稳,可她动来动去,让他也不安稳了,轻喝:“你别动,老实点。”
梅雪海登时不敢动,忍着疼,一路咬牙撑到了军营,下马时腿都软了,差点跪到地上,幸亏林清泽拽住了她,才不至丢脸。
林清泽扶她站稳才看到,她的裤子上全是血,而她看着沾了血渍的马鞍,一脸歉意,林清泽顿时后悔不已。
萧长凛瞥了梅雪海一眼,扭头回了军帐。
军医杜仲背着药箱匆匆跑到林右卫军帐,又咂咂嘴从帐里出来。伤患那令人晃眼的白皙皮肤和我见犹怜的美貌长相真是让人印象深刻,不怪林右卫不让多看,不过年轻人胆子有点大啊。
伤口也包扎了,衣服也换了,林清泽打算先摸摸底。如果是好人家的女儿被拐到此地,萧将军应该不会为难她,说不定,还能把她送回家去,于是柔声问道:“你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家里还有几口人,一个女人家为什么到战场上来?”
不问则已,一问就悲从中来,梅雪海一双大眼睛看向林清泽,瞳孔颤动,小鹿般惴惴不安,脸色苍白无助,声音幽幽:“我姓梅,叫梅雪海,家住桐县,前来寻亲。入夏家里遭了灾,大水冲塌了房屋,泡坏了地里快熟的粮食,也把家里的存粮闷毁了,家里人……家里就剩我了。”
她看向林清泽,目光里有怯怯的期待:“乡里有不少家里当兵的,长辈组织寻亲,我们一路西行,一路打听,缺衣少食,更没钱买药,人越走越少,不知怎的就走到了这里。幸好进了军营,我要找的人是桐县张云贞,他今年十九,我是他……是他的妻子,大人,您能把他找来吗?”
听到妻子二字,林清泽的心揪了一下,他很快忽略这种不适,轻轻叹道:“桐县张云贞……”
这个名字他不陌生——他死时他在场。
张云贞年轻有为,入军营四年屡建奇功,死前已经官至校尉,令五十人。
前几个月他率兵探信,摸出了寒金国一队骑兵的暗道,却不幸被发现,惨遭围剿,全军覆没,他死前撑着一口气把消息传了回来,废了敌军一条密路,如果不是如此,勒骨兀也不会率军走阳关谷,就不会有今日大捷。
张校尉死得十分壮烈,身上刀枪箭伤纵横交错,没一处好肉,血染衣襟,硬是汇报完信息才直挺挺倒下,在场众人无不动容,将军大大嘉奖了他的忠勇,特批了补贴送到他家。
如此看来,她不知道张云贞战死的消息,也没收到补贴。英雄家属竟遭到如此对待,将军还要把人家未亡人投入军牢,林清泽是正义之士,听不得如此人间惨事,顿时怒火中烧,更加同情眼前的女人,当即决定,要找将军要个说法。
林清泽怒气冲冲地冲进将军账里,萧长凛正伏案写信,见他像个点了火的炮仗,蹙眉问道:“你有什么事吗?”
林清泽急吼吼说:“那女子,你要把人家投入军牢的那个,她是张云贞的妻子。”
萧长凛放下笔,抬头说道:“张云贞十五岁进军营,其间并未回乡,他有没有妻子,军牢的兵士自会审讯,国有国法,军有军规,什么事情都有章程。另外,你明日启程去寒金国送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