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元隆二十三年,冬,宝林医馆
两个端着药碗的妇人在廊子下走过,路过一扇紧闭的门,一个妇人用胳膊肘捣另一个,努努嘴:
“哎,这屋昨夜死人了,尸体今早抬走的,儿女哭的呦……还剩下一个女人住着。”
“一个恁好看的女人,都快病死了,身边也没个人,真是可怜。”
“远看像观音,近看是妖精,一准儿不是什么好东西!”
“指定是被夫家休了,不然能让一个孕妇乱跑流产?”
“白披一身俊皮。”
“哈哈哈……”
妇人的闲聊声渐渐远去,屋里又陷入沉寂。
炭盆里的木炭燃烧的噼啪声在一潭死水般的寂静里分外响亮。
梅雪海额头枕手,一动不动趴在床上,如果不是肩膀还有细微的起伏,怕是与死没什么两样。
大夫说,内里亏空太大,能活一日就算赚了一日。她吊着一口气,苟延残喘,赚了一日又一日,如今却是油尽灯枯,连翻个身都难。
施完针,女医特意给她盖了被子,却因着皮肤太过滑嫩,现在也滑落了一角,肩膀露在外面,玉般莹润,反射出冷白色的光。
可最夺目的,要数她肩头的精致胎记,像一枝红梅,妖异地延伸到后背。
本是傲然的君子花,长在她身上,徒增了一股邪气。
病态而撩人。
阎王打了个盹,梅雪海这个名字在他的生死簿上还剩一笔没落下,剩一口气,出气长,进气短,像蜘蛛的丝线,颤巍巍吐着,随时能断。
却一直没断。
或许是写错名字了?
梅雪海用力睁开眼睛,黝黑的眸子像新烧的琉璃珠子,斑斓而空茫,有种死气沉沉的漂亮。
屋外天色有种刺眼的白,漫天飞雪飘荡,圆圆白白像送魂的纸钱。
初雪已至。
天色昏暗,游廊里点着灯,灯影幽幽,在雪地里映下枯树的残影,摇摇晃晃像是远道而来的黑白无常,在风雪里迎接新死的亡人。
寒气穿过冰冷的墙壁,从四面八方钻进她的身体,她浑身冰凉,却仍没死。
像是有未尽的愿望,扯着她的残魂,让她死也不安宁。
是什么呢?
院子里积了一层雪,有人匆匆走过,脚踩在新雪上发出细碎的咯吱咯吱。突然,骚乱的脚步纷至沓来,一队黑衣壮汉闯进小院列队站好,刷一声抽出腰间别着的长刀,明晃晃在雪地映出一道道刺眼的光。
为首的男人身材高挑,面色阴兀骇人,他气势强盛地走进小院,俊美面容比冰碴还冷,院子里嬉闹的人一看到他,顿时惊叫着乱作一团,冲回房间,关门声啪啪作响。
他身后跟着一位老大夫,擦着汗狂奔才堪堪跟上。
玄衣男子冷声问道:“你说,她肚子里有孩子?”
老大夫哆嗦一下,浑身的热汗顿时凉了一半,结巴道:“曾……曾有。”
男子冷哼一声,周深的戾气更重,压得人喘不过气,他不耐烦地挥了下手,老大夫如释重负,仓皇退下。
大夫们紧随着老人退出小院,病房门紧紧闭合,两排壮汉沉默如雕塑,小院里霎时安静下来,落雪可闻。
萧长凛站在雪地里,紧盯着队列尽头那扇一直关着的门,木门粗略雕着花,看上去沉重又坚固。他神色晦暗,一步一步走上台阶,步伐缓慢而有力,走到门前,猛然抬脚跺开厚重的木门,木门哐当哐当摇晃了几下,终于不堪重负,轰隆一声倒在地上。
寒风呼啸着从门外涌进来,带着呜呜的哀鸣,本就寒凉的内室顿时冷如冰窟。梅雪海的身体在寒风里失温,她渐渐睁不开眼,眼尾余光扫见冷厉的男人缓缓走来,她神色复杂,用微弱的声音说:“你来了。”
她瘦了,肩膀比从前更单薄,蝴蝶骨在后背高高支着,随着她的呼吸而轻轻抖动,仿佛连着无形的翅膀,整个人立马就要振翅而飞。
她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温和轻柔,像每日小意地迎他回家常说的那样,而此时她却望着窗外,看都没有看他。
他紧紧盯着她,走到床边毫不怜惜地把她拽起又凭空翻过身,单臂把她箍在怀里,强势地命她看他。
她已经太虚弱了,这个巨大的旋转令她眩晕,喉头一阵腥甜,嘴里溢出一口血来,鲜血顺着唇角流下,他眸色一深,一字一字狞笑道:“快死了,这感觉怎么样?”
这个死字他咬的级重,饱含他咬牙切齿的爱与憎,他知道,光是说出这个字,他的心,他的血,都瞬间静止,他浑身脱力,仿佛要溺死在巨大的恐惧与快意中。
“生亦何欢,死亦何惧。”她笑了,超然出尘。
“所以你连我未出生的孩子出生的权利都要剥夺?”萧长凛恶狠狠盯着她,明明居高临下,却像只战败的恶犬,不甘地把手伸进被子,抚上她的肚皮,一下又一下,带着无限眷恋,“他还没出生就要死去,你说,是不是他死得不甘心,要让娘去地下陪他呢?”
说完,惩罚似的,用力按她的小腹。
“啊——”她凄厉的尖叫,声音尖锐又刺耳,她浑身冒出冷汗,感到□□又开始流血,疼得说不出话。
他只用了三成的力气,可对她这具残破的身体而言,五脏六腑都快要被压成烂泥。
“你想死,我前来成全你,不枉你跟我一场。我还要厚葬你,你说,用你的玉环做陪葬,好不好?”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玉环,戴镣铐般扣在她腕上。羊脂白玉环上镶嵌着金银丝,勾勒出一只展翅的鸟,鸟两只眼睛的位置缀着一红一绿两颗宝石,华贵的玉环挂在她苍白到透明的手腕上,晃晃荡荡,一点也不契合。
他握住她手腕,按下玉环上的红宝石,随着噌一声嗡鸣,一道雪白的亮光划出一个耀眼的弧,刺得人眼睛痛。
这玉环是个暗器,刀刃折叠藏在白玉里,用金银丝线遮挡着,竟让人看不出来,按下红宝石机关启动,刀身弹出展开,足有半尺长,刀壁薄如蝉翼,韧性极好,又隐蔽又轻便,十分适合女眷使用。
玉环名叫青鸟长生环,梅雪海从出生就戴着,是她父母留给她唯一的遗物,寄予了它保护女儿的厚望,也不知是何人铸造,用了什么材料,画了什么图纸,打了什么模具,世间竟只有这一把,且再难复制。
青鸟长生环曾贴合她的手腕,她熟练地用它肆意杀人,刀刃锋利,她轻易地就能割断一个人的脖颈,鲜血喷薄而出,像红雨倾盆落下,让人满心满眼都只有眼前的赤色,再也看不见其他。
刀身反射着慑人的寒光,这道光刺激了萧长凛,他突然垂头咬住她的耳垂,恨恨问道:“你死了,墓碑上是该刻萧梅氏,还是萧兰氏?嗯?兰无瑕……公主殿下?”
她咧开嘴无声狂笑,笑颜放肆又轻蔑。
他用舌尖摩挲她的耳垂,想要用犬齿贯穿这层薄薄的软肉,让她感受他同等的疼痛,又觉得不够,双唇沿着耳朵往下滑,张开嘴,狠狠噙住她脆弱的脖颈,想用力把它咬断,食其肉啖其血,让她的血肉融化在他的身体里。
他想让她在他的体内,体会他生不如死的日日夜夜。
可是她在他怀里发抖,他又改变主意,不想让她轻易死去。
他的犬齿磨着她的血管,她恨极了他,咬牙骂道:“殿下,你像一条被人牵着走的无能狂怒的狗。”
萧长凛能清晰地听出她言语里的嘲讽,这种嘲讽是多么无力,专属于失败者。
可她越是垂死挣扎,他越开心,反而抱她抱得更紧,想要把她揉进血肉里。
不,这还不够!
他抓起她的手腕,慢慢移向上移,刀尖对准自己胸口的位置,毫不留情地刺了下去。
她回光返照一般生出力气,反手按下青鸟眼睛上的绿宝石,刀身霎时回鞘,锋利的刀尖只在他胸口留下一道极细的血口子,鲜血洇出衣衫,他松开她的手,讥讽道:“你倒是心疼这只狗。”
梅雪海不可思议地失笑:“你难道以为我在意你?”
他的瞳孔骤然紧缩,沉默而专注地望着她。
她叹了口气:“这种死法干脆利落,过于美好。”
她抬起手腕仔仔细细看着青鸟长生环,按下红宝石,刀刃又弹出,刀尖还残留着他的血,她轻柔地抚摸长生环,像抚摸世间最珍贵的宝物:“你应该慢慢体会从云间坠入污泥,这种滋味,你不知道的话,该有多遗憾呢?”
萧长凛看着怀里的人,她说着恶毒的话,却笑得柔和,真是可恶极了,十足是个虚伪的贱人,可她那么瘦,那么小,看着他的眼神那么缱绻,把伤人的话都说得情意绵绵,他心中升起的情绪竟然不是恨,也不是愤怒,而是一股酸楚,这种感情充斥满胸腔,涨得他心疼。
她伸出手指,纤白如玉,慢慢去触碰刀尖的殷红血痕,又挑衅似的把指尖血抹到他脸上,看着他的脸被画花,她打了个寒颤,娇声抱怨道:“风有些大呢。”
“来人。”萧长凛扭头喊道,加火盆三个字还没说出口,余光瞟见她把刀刺向自己胸口……
滚烫的鲜血溅在他脸上,那里还残留她抚摸的余温。
她莹白的皮肤上开出艳红的花,那红熊熊燃烧,快要灼瞎他的眼睛。
心跳,停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