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离心
少时，鸳鸯喊话摆饭，贾瑁等礼貌告辞。
随后随薛蟾兄弟来到梨香院，周瑞家的来报：瑁大爷！奉老太太之命，将乐安居收拾好啦，您母亲刚刚搬进去了。这里问问您，您打算什么时候搬进去呢？
贾瑁一怔，贾母行动如此之快，反而搞得他不好意思了。
“呃，周大姐，其实没必要的，因为我已经和母亲商量好了，要在外城租一院宅子……”
周瑞家的不解其意，贾瑁忙道：“算了，这事儿我亲自和老太太说。你先带路，我去看看我妈。”
“是！”
“贾瑁，从此以后，你就不是假冒的了。”薛蟾施以耐人寻味的微笑，回想他小子的狂妄行为，或许早料到了这一天？
乐安居距离梨香院不远，大致位于荣国府东北方向，未来很可能会成为大观园的一部分。为一进宅院，单檐歇山顶，上头四间上房，东西两厢各有两间房，边角处接了两间耳房，西南一片为倒座房。虽不能和荣禧堂、荣庆堂、梨香院相提并论，但亦比金陵的祖宅强太多了。
影壁、插屏、游廊、花圃俱全，虽为冬日，仍有少数花朵开放，使院内不太凄凉。
进了院内，刘氏穿了一身前所未见的体面衣裳，正指挥着婆子、丫鬟安置各式家具；虽故作镇定，但神色倨傲，颐指气使，哪能掩饰住眉间的得意？
贾瑁数了数，婆子两个，约莫四十上下；丫鬟六个，都处在十四五岁的年龄段；当然，还有出去办事儿的，下人数量应该在十个左右。
贾瑁叹道：“封建等级制度，害人不浅呐！”
刘氏招了招手，喜道：“我的儿，这里以后就是咱们的家啦！”
贾瑁皱眉道：“妈，你真打算住在贾府了？”
“不然呢？”
说着牵他手进了上房，“咳咳”两声，摆出“太太”的架子，居高临下：“五儿，小红，快来见过咱们的爷！”
贾瑁苦笑：“妈，什么叫咱们的爷，净让人笑话！”
刘氏得意一笑，使了个眼色，两个出挑的丫鬟便上来了，朝着贾瑁盈盈作礼。
贾瑁略一扬眉，因问道：“柳五儿？林红玉？”
五儿、小红都感到纳闷，爷怎么知道我俩人大名的？
刘氏眉飞色舞地说道：“我的儿，你是不知道，宝玉和蟾儿跟前的丫鬟，可标致着呢，一个香菱，一个晴雯，光这俩人，就不知把多少大家闺秀给比下去了！我跟凤丫头挑了半天，总算给你挑了两个可以的。尤其是五儿，你瞧这眉毛，多像府里最勾人魂儿的林姑娘？”
刘氏调逗般抚着五儿的眉毛，五儿愈发害羞，小脸儿红了一大片。
小红轻哼了一声，似有不服之意。
刘氏忙道：“当然，小红也不差，嘴皮子利索，办事儿爽快，很符合我的心意。我的儿，小红的爹，是府上四大管家之一的林之孝，这下子好啦……”
贾瑁有点儿心烦，母亲虽然信过教，但到底是封建礼教之下长大的女人，初入靡丽奢华的贾府时，因身份低微被下人施以冷眼便急着要离开，现在阶级跃升，一跃成为昔日施以冷眼之人的主人了，享乐主义马上显现出来，太活现。
还堂而皇之地称呼内府女主人王熙凤为“凤丫头”，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主子似的，未免得意过头了？
当下仔细观察两个丫鬟，重点观察她们的脚——穿着弓鞋，大约三寸，异常别扭，一看就是裹过来的脚。
方才和黛玉、宝钗、三春闲聊之时，亦观察过她们的脚，亦都是裹过来的脚。
纵然心里难受，但不得不承认，金陵十二钗，下凡渡劫也好，上榜修仙也罢，都改变不了血淋淋的现实：她们是深深被封建礼教洗脑的女人。
后世的红学家，基本都认可林黛玉是十二钗中最具有“自由主义”、最敢于做自己的人，基于这一点，贾瑁试图启发她骨子里的精神，发扬她骨子里的个性，凭她的聪慧和文采，“或许”能成为简奥斯汀、夏洛蒂三姐妹之前，女性作家中的另一座丰碑。
亦可以她为试点，试探这片土地上优秀的女性能不能承受住普世观念的冲击。
某种意义上，这也是“圣母”的表现：你觉得人家受到了压迫，人家反而觉得你是异端。你想把你的思想加在人家身上，首先要问，人家同意了嘛？
但是，人总有圣母的时候。
这是最美好的时代，第一次工业革命尚未开始，中西差距尚可弥补；这是最糟糕的时代，启蒙运动初露苗头，不知道能不能活到法国大革命爆发之时——欧洲女权主义连一丝头都没冒。
想了半天，索性说道：“孩儿闹得两府不成体统，贾珍父子、赖家一家人必会对孩儿怀恨在心，留您在贾府，孩儿委实不放心。您跟孩儿去李府吧！我名义上为李大人幕僚，实则和他有了师徒之谊。他固然属于地主阶级，但对我的提携毋庸置疑。天地君亲师，住在师傅家，总比住在这不知隔了几层亲戚的族人家安全。”
刘氏哼了一声，坚决说道：“我的儿，妈现在是老太太认下来的人，便是贾家的主子了，你瞧，刚收拾的大院儿，刚挑好的丫鬟，专伺候咱娘俩住呢。那赖家人再怎么出息也只是下人，他能反了天了？别跟我扯那些有的没的，什么李大人李小人、地主天主的，我不搬，我不搬，我就要住在这里！”
贾瑁被气了个半死，只得再劝，“妈！别看孩儿大摇大摆地胡闹，其实是钻了空子。是，孩儿是有几分武力，发一发疯，确实能将贾府搅个鸡犬不宁，但武力不代表一切，何况现在是火器的时代，舞刀弄枪的，能舞到几时？权力，权力才是最了不得的东西！就这么跟您说，若贾家动起真格来，连李大人都惹不起！妈，贾家的水太深，不是咱们能掺和的，您就听孩儿一句劝吧，搬出来，您搬出来了我才没有后顾之忧！”
刘氏大怒：“作死的孽障，没良心的种子，我说我要住在这里，我就要住在这里，我管你‘五力’还是‘六力’，都是姓贾的，同出一源，能动什么真格？像金陵大老爷二老爷那样吗？啐！对外唯唯诺诺，对内重拳出击，这算哪门子真格！除了坑自家人，还会做甚？他们在老太太眼里，就是两个野猴儿！再说你，你有个屁的忧的，要真有本事儿，就抛了老娘，自个儿找你的李大人去！我在贾家享福，横竖与你无关。”
贾瑁亦大怒，当下哐当站起，脸上涨得通红，牙齿打颤，良久憋出来一句：
“妈！您就不能听我一回吗！”
猛然起立之时，动静略大，那刚摆好的茶碗哗啦啦碎了一地，五儿、小红被唬得魂不附体，像看待煞星似的看着贾瑁，当下抱头鼠窜，忙忙哆嗦着跑去通知薛家人和贾母了。
刘氏凛然不惧，亦哐当站起，“啪”的一声，很快啊！猛地打了他一耳刮子，一边儿号啕大哭一边儿骂：“反了，反了，忘了本的小崽子，你是我肠子里掉出来的，难道也管不了你了？自那一回，你就变成了这副混账鬼样儿，天雷劈脑子五马分尸的没良心的鬼样儿！不念往日旧情撵走利国安神父也就罢了，还要把对你极好的蔡光祖也扳倒了，你还有没有良心？你还是不是人？今儿咱娘俩便说开了，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当下越骂越带劲，竟然抓了一根门闩过来，作势要打。
当此之时，穿越之后的一幕幕从脑海中闪过，恍惚之中，小脸儿火辣辣的，两个硕大的五指印似乎自己都能看到，突然见母亲挥着门闩往屁股上招呼了一下，忽然悲不自胜地笑了。
刘氏仍哭仍骂，只打了一下，便觉得像割了自个儿身上一块儿肉一样疼，见儿子如傻子般憨笑着立在那里，“哐当”一声扔了门闩，抱住他汪汪大哭。
“呜呜……作死的孽障，你躲啊，你为什么不躲……”
贾瑁被母亲搂得很紧，如抚奇珍异宝般慢慢推开她，如机器人般呆滞说道：“妈，您先享受着，孩儿闹够了，有点儿累了，去李大人那儿歇一段时间，年后再来看你……”
贾母、薛姨妈听说他母子吵架的消息，暗骂这小子太不安生了，除贾母还在头疼，薛家人、贾家人都来了。
然而已经迟了，他们看到的，只是倚在炕下痛哭的刘氏。
贾瑁一路狂飙，很快回到李府，此时李卫刚刚下值。
不曾想，一看见他就破口大骂：“好囚攮的，小小八品散骑舍人，仗着有几分武勇，便不把族长、家长放在眼里了？做出如此无法无天的混账事儿，李某人这张老脸儿都没地儿搁了！张梁，搬凳子来，今儿李某人要替贾家的老太太管教管教这祸害！”
“哈哈哈哈！”
贾瑁悲不自胜地大笑，张开双臂拥抱蓝天，怆然泪下，无意识说道：“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张梁心里替他着急却不敢违逆，当搬出来凳子时，见他一副疯癫症状，竟不知如何是好。
李卫愣道：“混账小子，又魔怔了？”
张梁道：“大人，臭小子又魔怔了，打不得，打不得啊！”
贾瑁忽然郑重作揖：“大人，小子知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