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西府风云（二）
宗族制度以同宗血缘关系为纽带，一方面似乎与政治无关，只是为了维护所谓的“伦理”：长尊幼卑、夫主妻从、嫡庶贵贱；另一方面“皇权不下县”，又被统治者当作治理基层的工具。
在宗族中，父权、族权拥有最高的财产权、惩罚权、仲裁权、主婚权、主祭权，所以他们往往能凌驾于法律之上，不经过官府的同意或者说越过法律，直接惩治晚辈、女性、庶子。
所以，贾瑁在众目睽睽之下和贾珍叫板，在这个时代来说无异于石破天惊。
于族谱除名，首先失去了在宗族中的继承权和各项待遇，这方面他们母子本就没有，没什么好担心的；其次名声会受到全社会的质疑，从而影响仕途，这一点最致命。
一个难以接受的事实是，贾瑁“有幸”被皇帝召见，且得授“内臣”之职，和他的出身有很大的关系：贾家再怎么败絮其中，也是勋贵中顶尖的存在；勋贵旁支，既无法参与到宗族核心事务，又因祖上荣恩而对皇室充满着感恩，不用担心“谋逆”，天然就是皇室可以重用的对象。
这么简单的道理，贾瑁懂，贾母懂，贾赦也懂；旁支崛起，反哺家族，一荣俱荣。
但贾赦暴戾恣睢、穷奢极欲的性格决定了他不会服软，所以贾瑁一上来就给了个下马威，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话说刘氏一听贾赦的咆哮，立时慌了神，扑通跪在地上向贾母求情，贾瑁终于站了起来，把敬爱的母亲扶起，母亲便猛地抱住他痛哭。
贾母放眼一扫，不理他们母子，先抬手道：“我的宝玉，你快过来！”
贾宝玉便趿拉趿拉地缩入贾母的怀里，一个慈爱地摩挲着，满是宠溺；一个如长不大的孩子般撅着小嘴儿，尽是享受。
宝玉嘟囔道：“老祖宗，放过连城吧，他只是一腔热血而已，他没有错。”
贾母低声道：“好宝玉，咱们先不急，且听听瑁哥儿母子怎么说。凭的吵吵嚷嚷的，搅得我很头疼，到现在也没弄清楚由头。”
“妈，别哭了，好么？就算是求恩，也应该由儿子来求，母亲何必替儿子承受这份屈辱？”
贾瑁轻轻拍着母亲的肩膀，向贾赦道：“赦老爷好大的威风！那赖二仗着荣膺老太太和族长的恩宠，肆意妄为，横行无忌，我奋起反抗，是为正当防卫，有何过错？”
“族长贾珍，不偏袒和他有血缘关系的从兄也就罢了，竟然纵仆为祸，放任恶奴欺辱从兄，在从兄反抗成功之后，非但不秉公惩治恶奴，反而贼喊捉贼、混淆是非，妄图借老太太之名为恶奴出所谓的恶气，其行径之无耻、手段之下作、嘴脸之丑恶，简直是人神共愤！如此奸佞狡诈、徇私偏向之徒，怎能委以族长之位，真是将宁荣二公积存百年的脸面丧失殆尽！”
“赦老爷，此事从始至终，您的儿子贾琏都是见证者。琏二哥，我之所言可有半分假话？”
“小蓉大爷，你也是亲历者，我之所言，可有半分假话？”
贾蓉怒道：“你、你胡说！明明是老爷见你欺负宝玉在先，才命赖二上来制止，你却出手伤人，妄动干戈，把赖二打了个半死，反过来当着琏二婶子的面暴打我们家老爷，在你的嘴里，怎么就……”
贾瑁大怒，当下如弹簧般暴起，手中箭矢如破竹般锁定贾蓉，直捣黄龙！
刘氏惊叫：“我的儿，你又发什么疯！”
“母亲无需多说，孩儿自有分寸。我本善良！”
贾蓉抱头滚向贾赦之下，呼道：“老大爷救我，他又发起疯来啦！”
“孽、孽障，给我住手，住手！”
贾赦结结巴巴地喊了一句，身子不住地哆嗦，连带着借力的小几也咣咣当当地摇晃起来，整个人都坐不稳了。
“啊！”
在场者皆是养尊处优的体面女眷，何曾见过这般杀伐景象，登时一个个被惊得花容失色，有的连捂嘴的帕子都给吓飘了。
贾母“啊”了一声，差点儿后仰跌倒在地，忙拽过来不常用的拐杖，猛地一杵，喝道：“反了，反了！瑁哥儿，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老婆子？”
贾赦道：“母亲，这小子一看就是个无法无天的，即使入了殿前，也走不远。依我看，索性和戴权戴太监打声招呼，把这造衅开端的混账给办了，一劳永逸！”
贾琏忙握住尚在发呆的熙凤的纤手，听着他爹的胡涂话，叹了一声不敢开口。
贾瑁讥道：“大老爷好大的口气，打声招呼就能弄死一人，宁荣二公百年的遗泽，就是让你草薙禽狝的？”
贾赦脸色铁青：“我拜托内朝之人处理家事，怎么了？”
“如此冒失地和内朝太监勾结，您就不怕皇帝定您个图谋不轨吗？”
“你……”
赖大夫妇不迭哭诉：“老太太，我赖家三代对贾家忠贞不渝，论理儿，瑁哥儿是主，我们是仆，如果我们有错，挨几下打自然无话可说。但哥儿平白无故地把赖二打成那样，我们不服！”
贾瑁冷冷道：“狗东西，你们赖家如蛀虫一般堂而皇之地吸我贾家的血，你以为你们狗仗人势的行径没人知道？如今却在这里大言炎炎，说什么忠贞不渝、平白无故，我从未见过像你们赖家人一样的无耻之尤之人！”
“够了！”贾母越听越是头疼，年纪大了，受不得惊吓，鸳鸯忙上来为她推拿。
因取来屏风旁的老花镜，沉声说道：“瑁哥儿，你的嘴皮子委实厉害，大家都喷不过你。但老婆子问你一句，老婆子说的话，你也要喷么？”
贾瑁道：“老太太您是贾家的定海神针，瑁认为，您一定会秉公执行家法的。所以，瑁当然不会喷您。”
贾母“哦”了一声，忍着烦躁说道：“此事的前因后果，老婆子大致听明白了。蓉儿心念他老爹的安危，说了一些不合时宜的话，你理解？”
贾瑁冷冷一扫贾蓉，拱手道：“蓉哥儿自幼锦衣玉食，没见过血，想来缓一缓便能恢复理智并认识到错误的。”
贾蓉委屈地躲在贾赦身后，讷讷点头。
贾母道：“琏儿，如你所说，此事的起因，似乎是宝玉？”
贾琏硬着头皮道：“嗯……算是吧。”
熙凤瞠目结舌，老太太的语气……
似乎是服软了？
贾母点了点头，看了看宝玉，若有所思。
“如此说来，此事归根到底是一场闹剧。赖二无视珍儿蓉儿的喝止，硬要逞能，反被瑁儿反制，偷鸡不成蚀把米。赖家的，你们还不服吗？”
赖嬷嬷道：“老太太处事公道，做奴才的自然要服的。但我赖家三代尽忠尽责，瑁哥儿凭什么下那般重的手？还有，他打伤族长怎么说？”
贾瑁马上反驳：“我何曾下重手了？我当时只不过扇了他几巴掌，是他自己的心理素质太低，陷入了自我怀疑，反致发疯的。这也要怪我了？”
“琏儿，蓉儿，此事可否为真？”
贾蓉讷讷不语，贾琏叹道：“瑁哥儿‘啪’的一声很快，我没有看清。但……从伤口判断，瑁哥儿确实没有下重手。”
“瑁哥儿，宝玉年幼，素来喜欢美好的事物，他见了你一时欣喜，兴了结交之意，语言可能失了分寸，与所谓的男风毫无干系。你也骂了，此结就此不提。”
“老太太放心。宝玉的人品我自不会怀疑，但从小娇生惯养，行动处可能有所无忌，我认为，是时候让政老爷教导一番了！”
“你……唉。”
谁不知道，贾宝玉最惧贾政，这小子于众目睽睽之下说这样的话，同时折了王氏、贾母等好几人的面子，确实有些……无法无天了。
王氏的脸色果然很不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