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陛见(二)
“呵呵。不可就不可,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贾瑁啊,你的反应也太大了吧?”
贾瑁道:“皇上,如今欧罗巴诸国日新月异,若实施海禁,对欧罗巴诸事一概不知,岂不是关上门来自娱自乐?草民认为,我朝应当保持和欧罗巴诸国的交流,师夷长技,方能在与欧罗巴人竞争的过程中不落伍……”
皇帝笑道:“你小子,信口开河完了,又开始哗众取宠了。纵然实施了海禁,但留广州一口通商,怎会对欧罗巴诸事一概不知?
“更何况,我堂堂天朝上国,物产丰盈,无所不有,为何藉外来货物以通有无?”
贾瑁道:“皇上,海贸之利,您是否有所耳闻?”
皇帝道:“海关每年所纳的关税,便占据了内帑收入的四成,海贸之利,朕焉能不知?但西北用兵在即,内帑渐空,户部财政不利,打仗哪有不花钱的?朕之本意,是平准之后再行海禁,但是……”
说着,欲言又止。
贾瑁笑道:“朝臣忧虑者,西夷商船浩浩汤汤,遮天蔽日,火炮齐鸣,雷霆万钧。有朝一日,自松江、宁波入我内河,沿长江、运河逆流而上,截断漕运,南北不畅,到那时,国将不国,国之不存,与明末女直遗祸无异。是这样吧?”
皇帝大吃一惊,如此重大之事,这小子怎么知道的?难道是李卫告诉他的?
贾瑁想了想,索性说出了心里话:
“皇上,即使闭关,就真的能避免这种情况的发生么?长江入海口的城镇,皆系天然优良港口,若西夷扬帆而来,船坚炮利,风驰电掣,随时随地于任一港口登陆,来去如风;我朝陆军行军如龟,只得兵分数路疲劳应付,正入鼓掌之中,焉能掣肘?岂不是重演萨尔许之败?”
“西夷陆海皆具,或凭借新型加农炮、野战炮轰击码头炮台,声势浩大,不战而屈我之兵;或命船上水手、炮手一拥而上,面对百姓烧杀抢掠,面对我军则且战且退,从不短兵相接,只用射程更远、威力更大的火炮击之,为之奈何?”
一百年后的鸦片战争,正是这样情形。
“从不短兵相接”更是慰藉之语,因为,实际情形是,八旗军火器远逊英方,被远射射死了一大片也就罢了,当短兵相接之时,竟然一哄而散,这才是滑天下之大稽。
皇帝哂笑道:“朕确实有此顾虑,但你危言耸听了。西夷有海军,我朝亦有水师,昔年郑氏收台,便不惧荷兰海军;西夷有利炮,我朝亦有仿自鲁密、罗刹的火绳枪,再怎么推演,也不可能出现你所说的情形。”
“贾瑁,朕知道,你的先祖,乃是为我朝立下赫赫战功的宁国公贾代化,你既通政事,又通军事,算是现今勋贵之后中的佼佼者了,你之忠心,朕自不会怀疑。但少不更事,还是历练一段时间再妄谈国事吧!”
贾瑁问:“皇上,您应该见过燧发枪吧?”
皇帝道:“见过,燧石点火的自生火铳而已,无甚厉害的。”
贾瑁道:“单论威力、射程,火绳枪自不逊于燧发枪,但装备燧发枪后,军阵、战术随之大变,与旧有火绳枪战术大不相同。”
“火绳枪点火不利,军阵队伍间隔巨大,一遇骑兵,顷刻之间土崩瓦解;火绳枪更像弓箭,只适合远射,不能肉搏,左右两翼,必须以刀手、长矛手掩护,导致阵型繁杂,将帅难以操练成军。”
“若换装燧发枪,配合刺刀,军阵缩减,战术简化,既可远射制敌,又可于近战之时火并,且不惧骑兵的冲击,实战能力必能得到极大的提升!”
“而欧罗巴诸国,随着九年战争、大北方战争、四次王位战争的持续,他们对燧发枪的运用逐渐炉火纯青,军事体系已与我朝迥异。倘若真有一日扬帆而来,我之水师列装的福船、广船火力不足、船速不及,在战列舰、巡洋舰的视角内,就相当于活靶子!”
皇帝诧异道:“燧发枪竟有如此优势?战列舰、巡洋舰,又是什么鬼?”
随后眯着眼冷森森道:“礼部的一些西夷之臣,确实向朕献过所谓的燧发枪,但他们并没有解释此枪的用处。照此来看,这些人还真是别有用心呐……”
贾瑁大言炎炎,一气呵成,皇帝越来越觉得他不像信口开河,按照他的假定推演一番,竟与他所说丝毫不差,因此越深入思考越感到后怕。
“等等!贾瑁,朕知你母曾是耶教教徒,你对西夷诸教如数家珍,可以理解。但是,你为何对西夷军事如此地了如指掌?好歹祖上是太祖皇帝的肱骨之臣,长西夷之志气,灭我天朝之威风,莫不是罗马教廷派来的奸细!你心可诛!”
贾瑁吓得魂不附体,赶忙磕头解释:“皇上,草民长期和耶教传教士接触,读过很多西夷书籍,是以对他们的风土人情、政治经济等方面颇有研究,然而越研究越是忧心,前朝徐光启有言:会通中西,师夷长技;甚至还预测西夷诸国必将成我朝之心腹大患。草民虽有纸上谈兵之嫌,但满腔热忱,拳拳之心,绝无二心!”
“哈哈哈哈!”
皇帝突然大笑,“看把你小子吓的!”
对一旁的太监招手道:“跪了这么久,就是个铁人也承受不住了。戴权,搬一把椅子来,请贾小先生坐!”
一道尖锐的声音随之响起:“奴才遵旨!”
紧接着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戴权微扶了一下贾瑁,因笑道:“贾小先生请坐!”
“谢皇上赐坐!”贾瑁忍住膝盖的不适坐了,擦了擦汗,此时方敢打量皇帝,可巧皇帝也看了过来,对视期间,皇帝再次大笑。
养心殿如何奢华自不必多说,金碧辉煌、耀眼争光的,恍惚之间竟觉刺眼。太监、侍卫、女官按照特有的方位侍立,与在江宁府所见官员的仪态大不相同,自有一番特有的威仪。
皇帝忽然问:“贾瑁,你懂不懂拉丁语?懂不懂法语?”
贾瑁如实回答:“仅识得一些最基础的单词而已。”
“哦,这样啊。”皇帝大失所望,“朕听闻罗刹国国内政局动荡,欲值此良机一决东北边境之患,携大胜之势以谋上兵伐之,勘察边界,复强汉盛唐之势。”
“太宗皇帝在位时,勘界条约之语言,乃是拉丁语。但历经禁教风波,朕对那些别有用心的西夷之臣很不放心,所以有意重用中华之人。本以为你或多或少地懂一些拉丁语,可作为勘界之时的奇兵,奈何……唉。”
贾瑁大喜,“皇上,草民虽然不通拉丁语,但精通代数几何,善测绘,同样能为勘界发光发热!”
自进入养心殿以来,皇帝给他的感觉不像个守成之君,更像“雍正”那样的积极进取之辈。对照西元,此时大约处于1725——1730,和雍正在位的时间一致。
事实证明了第一印象无差:皇帝连暗示的话都不说,直接明言有意让他参与勘界。
ps:沉痛悼念敬爱的江同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