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惊变
清凉码头,一艘甚是低调的乌船缓缓靠了岸。
船上接连地走下来数十人,虽穿着常见的本色布衣,但眼神犀利,神色肃穆,举手抬足间尽显雷厉风行的风范,方一下船,便井然有序地站成两排,等待核心人物下船。一看这架势,就知道不是寻常人家。
一道熟悉的声音由远及近:“恩师,您终于来了!”
声未止,人已至,风度翩翩,粉头油面,不是金陵四大才子之首的薛蟾,还能是谁?
“蟾儿!”
下船之人,赫然是两淮巡盐御史林如海。
林如海喜极而泣,快步走了过去,和薛蟾厮磨在一起,互握双手,互诉心肠,互相抒发着许久未见的欣喜。
正所谓: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恩师,路上没有发生什么意外吧!”
“多亏茅天僖深谋远虑,劝诫为师‘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两路而行,未曾出现意外。”
正说着,林黛玉的奶妈王妈妈来了,薛蟾忙命袁方、庞亮安置斗篷、马车,一众婆子便簇拥着一位袅袅婷婷的女眷上车。
林如海看了,因笑道:“她娘亲身子恢复得差不多了,成日里闷得慌,便死皮赖脸地缠着我要来金陵。金陵四十八景名震天下,散散心也挺好的,只是一应诸事,麻烦你了。”
薛蟾笑道:“师妹能来金陵,是我的荣幸。恩师尽管忙自个儿的公事,我一定尽地主之谊,把师妹照顾得好好的,您就等着带一个白白胖胖的宝贝女儿回去吧!”
林如海听了,欣然大笑。
忽见一个披着斗篷的美少女靠了过来,踮脚伸出纤指一点他的额头,一言不合地就啐他:“哼,死师兄,坏师兄,你说谁胖呢!又背着人家嚼舌根子了?”
梨涡浅笑,顾盼生嫣,一时间为单调的码头增添了几分亮色。
薛蟾忙笑道:“好妹妹,你是下凡渡劫的仙女,如洛神般‘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谁敢爵你的舌根子?”
“呸!什么仙女不仙女的,又开始说不着边际的浑话了!”林黛玉红了脸,“往俊逸出尘的洛神上面贴,你怎么不学东施?瞧你那没皮没脸儿的模样儿,我都替你害臊呢!”
说着贝齿轻咬红唇,抬手作势欲打,薛蟾讨好般的“嗳呦”一声,忙挣脱开了,往林如海身后钻。
林黛玉嗔道:“爹爹,你看他嘛!又欺负人家!”
林如海看着其乐融融的晚辈,愈加满足。
……
“梆梆梆”的打更声响起,大地似乎沉睡了,但丝毫未影响秦淮河烟花之地的喧闹,灯火辉煌,暖风熏人,两岸靡靡之音不绝。
此时,还有一个地方依旧一片灯火通明。
那是一座占地甚广的三进大院,在灯火的映照下,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大匾上大书“徽州会馆”四个大字。
所谓会馆,就是专供同乡或同业人士在大城市聚会、寄寓的场所;京城的会馆数量最多,进京赶考的举子,经济条件差的往往会居住在会馆。
徽州会馆,顾名思义,即徽商聚会的场所。
二进院,三楼上房,觥筹交错声不绝。
盐商总商江旧年挺胸叠肚地坐在交椅之上,桌上陈列了数不尽的美味佳肴,左右或有娈童,或有尚未及笄的美人,人生得意,莫过于此。
对面一人举杯道:“江兄,利国安、来分奇两座大山都被你扳倒了,从此,你江某人在宁波海关一家独大,只手遮天,数银子都能数到手抽筋。可别在哪一天,看我甄某人也不顺眼,故技重施,把我甄某人也扳倒了!”
此人锦袍遮身,颐指气使——乃金陵城中的名副其实的实权人物:织造局总理甄应臻,体仁院总裁甄应嘉之兄。
甄家是贾家的另一面,甄应臻所对应的贾家人物,是荣国府大老爷贾赦。
江旧年忙举杯回应:“不敢不敢!江某今天所拥有的一切,全赖甄大老爷成全,江某怎会弃信忘义?西夷妖人,三刀两面,满嘴的仁义道德,冠冕堂皇,暗地里却做着男娼女盗、猪狗不如之事,江某还嫌巡抚大人的惩罚不够呢!依我说,就应该把他们全部处死……”
甄应臻满意地大笑,“你有这份儿觉悟就好!”
江旧年又道:“甄兄,西夷妖人,阴险狡诈之徒尔,不足为虑。江某担心的是,对我等穷追猛打的两淮巡盐御史啊!”
甄应臻笑道:“此事不难。现任巡盐御史林如海,系我甄家的老亲贾家的女婿,甄某在其中轻轻运作一番,便可安然无恙。”
江旧年大喜,忙拱手道:“甄兄手眼通天,谈笑之间樯橹灰飞烟灭,江某佩服!”
正吹捧着,有人来报:老爷,健营参将曹绥前来拜见!
江旧年撇嘴一笑,“请我们的参将大人!”
“是!”
……
却说凌一指验完了尸体,和贾瑁交流了一阵子,对他得到了结论感到吃惊不已,越看那空寂的灵棚越觉得骇然,便收拾工具匆匆离去,留贾瑁一人守灵。
贾瑁阖上棺盖,直愣愣地坐在冰冷的地上,兀自苦思。
秋风萧瑟地吹着,偶尔传来秦淮河上若有若无的嬉闹声,断续寒砧,心情渐宁。
缕缕尘烟排云而上,一股沁人心脾的香味儿随风散开,氤氲缭绕,像一张巨大的黑网一般,将小院内的一切层层笼罩。
“哪来的香味儿?”贾瑁猛然被惊醒,四处嗅了嗅,大吃一惊,自言道:“这是……钟山教堂告解室的香味儿!”
“此香味为何出现在这里?”
抬头一看,夜雾倾袭,无边的浓墨涂抹了天际,没有几颗星星。
贾瑁双眼猛睁,骤然站起,紧握薛蟾赠送给他的西洋剑,惊疑不定地扫视着四周。
“谁?谁在那儿装神弄鬼!”顿了顿,又颤颤巍巍地问,“修女杀手,是你么?”
突然,“咔嚓”一声,小院的大门猛然洞开。狂风吹来,扬起一道沙墙,天地间登时混沌一片。贾瑁定睛向大门之处望去,沙雾中,一条人影慢慢走了出来。贾瑁紧紧握住狭长蹭亮的西洋剑,机警地朝着那人移动。
那人越走越近,在距贾瑁十步之遥的地方停下。他身披黑色斗篷,头戴双翅纱帽,脸罩黑巾,后背卯榫结构木箱,造型异常奇怪。
贾瑁愕然:“修女杀手?”
那人冷冷一笑,“你觉得是,那就是吧!”
这一刻,贾瑁突然冷静下来,忽然笑了:“不,你不是。”
那人道:“哦?为什么这样说?”
贾瑁嗤笑道:“因为,他虽然内心扭曲,但绝对是一个堂堂正正的人,不会像你这样装神弄鬼!”
“哈哈哈哈!”那人大笑,也不做过多的解释,狂妄说道:“你很有趣。但是,你知道的太多了,所以,准备一下,你可以去死了!”
贾瑁严肃道:“我很惜命,但是,为了一些崇高的理想,时刻准备赴死。很抱歉,区区一件病态的连环凶杀案,还不足以让我赴死!”
那人讥笑道:“我真想不明白,一介毛都没有长齐的手无缚鸡之力的幕僚,是谁给你的勇气,让你在死到临头之时,还能如此的大言不惭?”
贾瑁哂笑:“你的话太多了!古儒有言:反派死于话多,古人诚不欺我!”
那人轻轻哼了一声:“只会耍嘴皮子的可怜人,我为你感到悲哀!”
贾瑁厉声道:“再送你一句话:狭路相逢,勇者胜!”
“小子,受死吧!”
那人缓缓伸出手,掌中握着一柄朴实无华的雁翎刀。贾瑁深吸了一口气,西洋剑徐徐横向对方。两人对峙着,一动不动。兵刃在夜色下的笼罩下闪烁着耀眼的寒芒。
忽然,一阵夜风旋转着刮过来,从二人中间飞掠而过,扬起一片白花花的纸钱,如梦如幻。
贾瑁抓住空档,身形如电,长驱直入,剑尖直奔那人咽喉而去!
那人暗惊,暗道此子何时拥有了这般武力?
当下郑重起来,身体飞速上拔从他头顶掠过,与此同时,手中之刀狂削了出去,转守为攻,直奔贾瑁的颈后劈来!
贾瑁并不转身,身形倒跃向那人疾速而去,后脑勺仿佛长了眼睛般,西洋剑迅捷而又准确地刺向那人的前心,杀机凛现!
那人身体向侧面一滑,躲过突如其来的剑,并一声大喝,大力出奇迹,刀头由上而下,直劈贾瑁头顶;贾瑁原地下叉,刀从头顶掠过,继而纵身后跃,身体弓成不可思议的角度,突兀之极地施展杀招“死亡之舞”,已然避无可避!
那人身在半空无从借力,猛地腰板儿一挺,竟在空中做了个鹞子翻身,贾瑁的剑堪堪从他的脸侧刺了过去,双脚叠步落地,连声喘息。
其声微颤,夹杂着惊恐与不可置信:“利国安教你的西洋剑术?”
贾瑁静静地望着他,似笑非笑地道:“你好像认识我。”
那人沉默。
就在这时,忽见不远处浓烟弥漫,熊熊大火冲天而起,黑暗中燃起的红光如同死神的信号,似乎顷刻间就要把整条秦淮河吞噬。
贾瑁目瞪口呆:“什么情况?”
那人既知他深藏不露,短时间拿不下来,当下冷眼一扫,气急败坏地“哼”了一声,趁他走神的功夫一溜烟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