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师夷长技,是否制夷?
贾瑁略一想,倒也了然。他论述西夷教派的方法,本质上属于“辨证唯物论”那一套,对于受过标准的九年义务教育的后世人来说并不算什么,但对于深受理学禁锢的东方士大夫、未受启蒙运动熏陶的西方学者来说,简直就是一本关于基督教发展简史的教科书。
“结构严谨,条理清晰,论点新颖,言简意赅,”高阔论忍不住问,“贾瑁,你小子年不足舞象,从哪儿学的这些?莫不是生而知之者?”
贾瑁笑道:“哪有什么生而知之者。在我小的时候,母亲从教堂里带回来了一沓书籍,涉及到衣食住行、江河湖海等方方面面,我自小便沉浸其中,不能自拔,是以不通圣人八股之道,却通西夷怪谈之说,有何奇怪?”
高阔显然不太相信他的解释,反问道:“是吗?”
“信不信由你喽。”
忽听一阵豁达笑声传来,张弛有度,宠辱不惊,传达出一股淡淡的威严和令人难以项背的自信。
“大人,您来了!”
来人,正是下江巡抚李卫。
李卫挨个回应着众人的问好,继而向贾瑁笑道:“贾小先生,本官要谢谢你啊!”
“在下身为大人身侧的幕僚,自当竭心尽力,一心一意地为大人着想,解大人之烦恼忧虑,既是职责,又是本分,哪里值得上一个‘谢’字?”
“呵,你个小滑头,说话如此谨慎,我是越来越喜欢你了!”
说着大手一招,吆喝道:“来啊,呈上来!”
一标营亲兵便捧着一个红布遮掩着的托盘走来,李卫笑道:“贾瑁,这是皇上赏你的!”
贾瑁大惊,正准备跪地行所谓的五跪三叩之礼(三拜九叩是满清的习俗,凡汉人王朝,最高礼仪都是五跪三叩),却忽地被那亲兵扶住,并咧嘴笑道:“大人猜的果然没错,凭浑小子,还真当要接圣旨呢,瞧这架势,差点儿把老子给唬住了!”
“哈哈!”李卫、高阔论相视而笑,贾瑁愣道:“什么意思?”
亲兵笑道:“领个赏而已,膝盖就软了?又不是圣旨,没必要下跪。”
贾瑁这才反应过来,当下接了,揭开那红布一看,十块儿硕大的银锭子,应该有一百两吧?并一只荷包、一个鼻烟壶,也瞧不出个名堂,暗暗吐槽皇帝抠门儿。
李卫“咳”了一声,威严道:“贾瑁,皇上对你的《西夷耶教论》甚是赞赏,因而龙颜大悦,赏赐了些许玩意儿,以兹鼓励,本官与有荣焉;望你再接再励,为本官谋划更多的疑难之事,以成全我天朝的万年盛世!”
贾瑁忙附和:“谢皇上赏赐,皇上圣明!巡抚大人英明!”
李卫话锋一转,“你只用了短短千字便理清了西夷教派的来龙去脉,委实令人惊喜。不过,还是有一些不足之处啊。”
贾瑁忙谦虚地请教:“小子狂妄,请大人指点!”
“依你所说,西教不等于西学,西教该禁,西学却不该禁,师夷长技以制夷,对吧?”
“正是。”
李卫道:“本官并不否认,你所谓的西学,在观星定历、测算绘图、铸枪造炮上有些能耐,但也就仅限于此了。其余诸术,如刻钟表、装珐琅、雕鼻烟、制玻璃等,皆奇瘾技巧也,和我泱泱中华的圣人之学相比,实乃萤火争辉于皓月尔,何足道哉?”
贾瑁听了,心里不由得感叹,皇帝、官员的反应果然和预想的一致。
“大人,朝菌怎知晦朔,蟪蛄岂知春秋?在下认为,西夷之术,非一朝一夕而成,积土可以成山,积水可以成渊,有朝一日……”
李卫不耐烦地摆手打断了他,因斥道:“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你就这么点儿见识?哼,奇瘾技巧,玩物丧志,有何可学,又有何可制?若非你年纪尚小,勉强可以算‘童言无忌’,否则,皇上一定会判你个惑乱人心、捧西贬中的罪名!”
贾瑁便躬身道:“谢大人体谅,小子知错。”
高阔论在一旁附和道:“贾小先生,大人方才都说了,他承认西学在历法、枪炮等方面的造诣,我朝也更新了历法、引进了枪炮,其他的不值一提。这般做法,分明是我天朝目光如炬,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和‘师夷长技以制夷’有什么干系?你呀!就是爱危言耸听!”
贾瑁低头不语。默默给出评价,三个字:太天真。
不谈其他,只历法、枪炮两个领域的变革,背后就有多个领域奠基:从哥伦布到麦哲伦,从哥白尼到伽利略,从牛顿到莱布尼茨,航海、天文、三大物理定律、微积分……科学转化为技术,理论转化为实践,这些才是动力。
工业革命,不是说说而已。
李卫看着他那鼓着小嘴儿不服输的样子,又当他是少年人的脾性发作了,心里暗暗一笑,便不提此事,转而把皇帝发给他的指示念与众人,其后召集健营、藩司、臬司、府衙、县衙等官员,开始严行禁教之令。
巡抚老爷拍板,各级官员马上风风火火地行动起来;
具体大致包括:发布告示,张贴禁令,劝告入教愚昧男女改过自新;拆毁教堂,充为义学、仓库、祠堂等途;将西夷教士驱赶至澳门,若想留在大陆,必须到巡抚衙门领取信票,并签署“永不传教”的保证书,等等。
上元械斗,朝廷给出的处理方式看似猛烈:重辟五十五人,绞死十八人,凌迟三人——但是,受刑之人,皆系当日被闹事的生员所鼓惑的平民百姓,作为地主阶级的生员老爷们完好无损,他们又赢了。
姚作古,这个信奉耶教的生员,仍无人问津,即便是被处以极刑的平民,罪名也不是打死姚作古;他的死,确实无关痛痒——无亲朋吊唁,无官府抚恤,只有一个老仆收尸,只有几个耶教教徒偷偷摸摸地哭了一场。
至于修女一案,主犯来分奇承受不住大刑撞墙自尽;其余参与拐卖人口的从犯,皆判斩监候;此案自此了结。
三日后,清凉码头,贾瑁、蔡光祖、刘氏以及所谓的弟兄姊妹等,为中山教堂的神父利国安送行。
虽有巡抚标营、健营的士兵巡逻,但架不住弟兄姊妹的信仰太过坚定,是以一个个不顾男女之别、不顾严防教徒闹事的士兵的喝骂,只为见尊敬仁慈的神父最后一面。
众人哭声震天,泪水哗啦啦地流淌,恰逢风声大作,刹那间泪水如雨,和永不停息的长江汇聚在一起,那正逢枯水期的长江的水似乎都涨了几分。
“愿主保佑你们,阿门!”
利国安两眼都快哭肿了,哽泣的说不出话来,只不住地祷告,不住地和曾经的弟兄姊妹们拥抱、道别。
“利国安神父!”
一道洪亮却又焦急的呼喊声由远及近,贾瑁只觉异常熟悉,回头看时,赫然是一个身穿灰色长衫、头戴高大檐帽的威武大汉,虽看不到脸颊,但仍能从身形和声音判断出来,此人是健营参将曹绥。
曹绥挤开尚在哭泣地教徒,脚步越来越慢,至利国安身前停下,深情地对视着,也不开口,忽猛地给了他一个熊抱,也不知是窃窃密语,还是无语凝噎。
因距离太远,是以岸边巡逻的士兵并没有认出曹绥,弟兄姊妹们只当来人是受过利国安资助之人,情不自禁地代入其中,哭泣声更加感人。
贾瑁想到那日曹绥喝斥蔡光祖的情形,觉得他不像个耶教教徒,那么他为什么来为利国安送行?
便轻轻地走了过去,低声喊道:“曹参将。”
曹绥猛然一惊,回头一看,原来是贾瑁,稍微舒了口气,额头已被冷汗浸湿。
他不自然地擦了擦眼角的泪痕,强笑道:“贾小先生,你、你吓死我了!”
利国安朝着曹绥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转头远眺江水,并喃喃自语。
贾瑁戏谑地道:“好啊曹参将,我可拿住了。大家都在严行禁教之令,你却跑出来开小差,不想我打小报告的话,就实话告诉我,你这个对耶教深痛恶绝的高级军官,为何做出如此奇怪的举动,来码头送你亲自驱赶走的利国安?”
曹绥沉着脸道:“贾小先生,你可不要无中生有!我上午就和李大人解释过了,哪里是开小差?还有,我是对耶教深痛恶绝,但怎么就不能来送利国安了?利国安虽为西夷之人,但多行善事,曹某也曾受过他的恩惠,若不来送行,与那不仁不义之辈何异?”
贾瑁奇道:“你竟然受过利国安的恩惠?怎么回事儿?”
“这好像与你无关吧!”曹绥冷哼一声,大袖一甩,径直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