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明暗身
书房没辟几扇窗,显得格外昏暗,刘束走进去的时候,只能看见刘遵苍老佝偻的背影。日光被深色窗纱染黄,奇特的角度让这点黄光凝成一线,将刘遵背影斜劈成明暗两半。
尘灰在光筒里跳舞,扑到刘束眼睛里,他下意识快速眨眼,一边俯下身,恭敬唤了声:“父亲。”
刘遵没有回头,声音嘶哑,语调却平淡,“你媳妇的事,处理好了?”
刘束仍未起身,“是,瑛娘绝无机会再与裴清灵通信。”
书案后的刘遵“唔”了一声,随后又沉默不语,静寂的书房内,刘束似乎能听见光筒里尘灰游荡的声音。
“算她还有点脑子,知道把胭娘孩子的事情瞒下来。”刘遵忽然转身,紧接着传来一声缓慢的闷响,刘束抬头,见父亲将一个画着花脸的瓷偶搁到案上,而后听他接着道,“瑛娘愚笨,说不好以后会坏事。不过你想留她性命,那也无妨,往后就别让她出来了。”
刘束咬咬牙,恭敬应下。
父子二人一时无话,刘束站直了身子,余光瞟到边上书柜中整整齐齐摆的一排瓷偶。无一例外,都画上了浓黑眉毛与纤丽嘴唇,配上瓷偶那憨厚老实的垂手站立姿势,看上去有种突兀的好笑。
良久,刘遵伸手碰了碰案上瓷偶的脑袋,一边语声平淡地问刘束:“淮水的人安排好了吗?”
刘束又拱手,“回父亲,旧部已召集完全,精兵一万,陆续会乔装潜入上京及城郊埋伏。”
“一万……加上黄观的人,也够了。”刘遵点点头,片刻后又一蹙眉,“现在去信,留三千人守住淮水。”
刘束正要问缘由,刘遵已经幽幽开口:“温隐秀不能不防。”
“宁江湘这个女人,虽是明面上答应了,但未必不会背后捅刀子。一日不见温隐秀尸体,便一日不能对宁江湘放松警惕。”
刘遵提起宁江湘的时候,语声越发冷酷。
刘束则很快陷入沉思。
永兴距姑苏很近,彼时他们的确计划在姑苏将温隐秀、韩玄英与韩皙仪一网打尽,因为当时探子传来消息,说韩玄英与韩皙仪仍在姑苏,并未启程去迎温隐秀。但三天后消息就变了,韩玄英与韩皙仪夤夜出发,算算脚程,最有可能相会的地方,即是永兴。
永兴也好,毕竟姑苏是宁江湘老巢,她几乎一半的旧部都在姑苏。刘遵虽然得她保证,刘胭孩子生下来前,绝不干涉他们所作所为。但是宁江湘这人,自太宗皇帝死了之后,最在意的就只有她那个女儿,刘遵不大相信她会眼见着温容倚被杀而毫无动作,因此没有透露给宁江湘改地永兴之事。
温隐秀如今生死未卜,音讯全无,未必不是被宁江湘保了下来。
而韩玄英与韩皙仪竟也下落不明,此事便愈发扑朔迷离。
刘束更倾向这三人都还活着,只是被别人隐匿了下来。然而又会是谁?若是宁江湘,永兴之事隐秘,她是从何得知的?
诸多谜团现在还无法解开,不过,留一招后手总是没错。刘束想,他们能在淮水与上京里应外合,倘若温隐秀没死,他也可以遥遥在外襄助裴清灵,是以淮水防线,的确应该留些人手。
“还有,等到赵揽病发之后,找个机会,处理了晏觉摩。”刘遵一边摸着瓷偶的脑袋,一边轻描淡写道,“晏觉摩不是宁江湘,他脸皮厚得很,才不会觉得太宗做错了,更不会有一分愧疚。”
刘束又应下。
等到一切交代完,刘遵方慢慢站起身,走到那一线黄光下,苍老面容、疯狂神色,全都无所隐藏。
“我等了这么久,终于可以送她们去给倩娘殉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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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五月之后,天气越来越热,一热起来,皙仪的烧伤便愈发不好恢复,长孙玉珥为她找了好几回大夫,却始终不见起色,韩寂亦是日日心焦,一天里没有一刻不是蹙着眉的。
眼下是正午,大夫正在内间为皙仪换药,昨日那老大夫就说皙仪的伤恢复得不好,结的痂都裂开了,里头的伤口贴着衣裳,一天被闷在布料里,即使是轻薄丝绸,也不利于伤口愈合。
长孙玉珥的私宅不大,内外两间只一帘之隔,韩寂与温容倚住外间,受伤的人睡榻上,韩玄英只得无奈打地铺,而皙仪就住在内室。
不时有一两声极轻的痛嘶透过帘子传过来,其实温容倚根本没听见,还是看见韩寂骤然凝重的神色,又仔细凝神去听,才能勉强听清一点。
他合上书卷,仿佛不经意对韩玄英道:“这么着急,不如进去陪着她。”
韩寂一下朝他看过来,正当温容倚以为他要斩钉截铁地说出什么惊天动地之言的时候,他偏偏嘴唇一张一合,欲言又止——活像是洪水将要冲破堤坝又被无形的通天高墙“啪”打了回去,看得人又憋闷又无奈。
换在以前,温容倚对这二位,当真是一句都懒得说,爱什么结果什么结果,都是他韩玄英自己作的。
但今日,他心想,救人姻缘胜造七级浮屠。毕竟皙仪的手抄诗集当年也算帮了他一点忙——尽管她本人不知道。
温容倚上下打量韩寂,语气平平淡淡,略带一点关切和疑问,“去姑苏也几个月了,你们怎么还是……这样?”
韩寂跟被火燎了似的,整个人一激灵,温容倚一看他那反应就知道触到他痛点了,正准备看这人好戏。结果韩玄英心头那火还没烧起来,他肩膀一松,似乎“唰”一下就一地死灰,连一点儿火星子都不剩。
他眉目仍是平和,多少年了,都没卸下过这副正经的皮囊,温容倚逐渐相信,这人天生就是这样,被圈在红线里的烂好人。
出乎他意料的,从前提起他与皙仪这笔烂账,韩寂要么正色制止,要么窘迫敷衍,今日倒是头一回扯出苦笑,好赖露出一点儿真情实意。
“在姑苏,也是在天道之下、人伦之内,虽是不比上京严苛,却也有不少眼睛盯着。”他垂眸,神色竟是落寞的,“我前几日已经推她入过一回火坑,还是……不要放肆得好。”
“那你不如成家娶妻,”温容倚随意抛出一句,看也不看韩寂,“或者为皙仪择婿,难道坊间还会流言不断吗?”
骤然死寂一片,连内室里,大夫扯下皙仪纱布的“呲啦”声都清晰可闻。
温容倚觉得好笑,“没凭没据就能传得满天飞的谣言世上多得是,但你觉得你和皙仪是吗?”
韩寂脸色越来越难看,温容倚却不打算停下来,仍在冷冷淡淡地戳他心窝。
“你一开始择了师徒名分,就应该知道各自嫁娶是最好的结局。你也为她定了几门亲事,最后都没有成,真的有那么多巧合?还是你中途反悔,从中作梗?说是为她好,不肯与她剖白心迹,但是又不放她走,无力阻拦谣言滋生……”
温容倚看向韩寂,后者紧锁眉头,一眼能看穿他心中千种纠结。
“玄英,救她的是你,耽误她的也是你。摇摆了这么多年,你觉得还不够吗?”
他最后撂下一句,便不再去管韩寂,温容倚从来无所谓旁人兰因絮果破烂结局。若非最近他被令婉教得开了窍,知道彼此心仪不容易,不必泥足深陷于旁事自乱心怀,他才懒得多说这几句开解之言。
片刻之后,韩寂才又开口,不管他心绪现下如何,总归语声还是平静沉稳的,“你又是从哪儿学来的这些话?从前可没有这么好心。”
温容倚指尖一顿。
韩寂却没有停下,“忧思过度,以致心疾。我与皙仪之间乱成这样,都没见我们俩犯什么心悸之症。隐秀,你好歹也是捱过苦日子的人,不管春闱还是做官,我都没见你有力不能及的时候。是遇上了多大的事,连身子都熬成这样了?”
他话音落下,温容倚指尖不自觉慢慢向内蜷紧,原本舒展的手掌半攥成拳,随意自然倚靠着床头的脊背也微微绷紧。
忧思过度,以致心疾。
近日能有什么让他忧思的事情呢?还能有什么呢?
温容倚徐徐长舒一口气,神色带着淡淡笑意,看上去格外从容,“怎么?被我训了一回,你想骂回来?”
韩寂神色一窒,须臾,他忍不住笑了声——像是气笑的。
“你真是没长心啊温隐秀,我是真的担心你和郡主之间出什么事,还骂你?我能说得过你?”
温容倚被他一顿“痛心怒斥”,如此情形之下,他只得又拿起那卷搁在一旁的书,自顾自翻了两页,状似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轻描淡写吐出一句,“我骗了她,她同我吵了几回。”
骗了好几次,吵了好几天。
韩寂听见这句话的时候,已经被温容倚不死不活的态度气到哑火,凉凉抛给他一句,“骗什么了?”
温容倚心里一沉,细细密密的刺痛又在心尖炸开,他干脆一摆手,“说来话长。”
韩寂冷笑了一声,“所有的说来话长,都是另有隐情。”
室内陷入尴尬的沉默,温容倚当然知道韩寂是好心,他们俩半斤八两,分不出好差。一个欺瞒三回自食苦果,一个摇摆多年深受其害。他想推韩寂一把,韩寂也想帮他洗去旧事阴影。
但是,温容倚想,真的是说来话长啊!
得从六年前的“清池鸾动,应于来宾”说起,涉及魏逾明、温齐光父子乃至晏缘之,才能堪堪把他这心疾之症的缘由讲个清楚,眼下是说这个的时候吗?
自然不是,因为大夫很快就撩了帘子出来,但皙仪却留在内室。
大夫摆摆手,“没事没事,刚给她割了腐肉,有点儿疼,没缓过来是正常的。”
这还了得?
温容倚瞥了眼韩寂,果然见那人立马就坐不住了,随便敷衍了个借口,掀帘子就进去陪着皙仪,只剩他与大夫大眼瞪小眼。
温容倚无奈,缓缓起身下了床——他这几日都被拘在床榻上,快要躺得发霉。
他走到书案前,执笔蘸墨,“您有什么要嘱咐的,对我说吧,我记下来。”
一盏茶后,温容倚送大夫出门,正巧碰见正厅的长孙玉珥……和魏逾明。
魏逾明背了个包袱,腰系一把长剑,拱手对长孙玉珥道:“多谢夫人这几日收留,可有什么话要带给王妃与清灵?”
长孙玉珥正要说话,一偏头,却看见了他。
纵是经历千般风雨的国公夫人,此刻脸上也稍微露出尴尬之色,她轻咳两声,“隐秀啊,呃……过来吧。马上就用夜饭了,我去叫玄英和皙仪。”
说罢,玉珥抬步就走,整间屋子安静过分,只剩温容倚与魏逾明隔三尺相对而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