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忧思疾
“郡主是问……我公公究竟有几个孩子吗?”
令婉颔首,见程瑛“嘶”了一声,似乎不明白她何出此问,对面妇人钩子一样的眼睛里带了三分迷茫,看上去有些突兀。
长了一副精明毒辣相,却有一颗怯懦的善心,聪明得普通,谨慎过分,便只能沦为平庸。
她想要左右逢源、两头讨好,且先不说刘遵与刘子限那样的人,会不会容忍她这点反叛的心思。至少令婉眼里,过了今天,她便只能是一枚无用的棋子。
程瑛喃喃道:“……子限是公公原配发妻之子,那位原配娘子在太宗登基前就去世了。胭娘是继室方氏独女,方氏前几年也因老病缠身离世。绿禾、刘寅都是婢妾所出,生母连个名姓都没有。我进门这么多年,只见过他们四个,想来应该没有旁的弟妹了?”
令婉凝眉,目光幽深,“不,不是弟妹。”
她逼视程瑛,语声冷淡,“在刘子限之前,那位原配发妻的孩子,程娘子当真没有听过?”
程瑛一抬头,对上她凉薄视线,整个人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眼珠左右转了转。
“倩娘……”她声音很轻,宛如自言自语。
令婉没听清,“什么?”
程瑛仿佛从杂乱毛团里揪出线头,抬头,眼神坚定看向她,“倩娘。我曾在祠堂里,见过这个名字,摆在公公原配发妻灵位之下。我当时以为是公公曾经的侍妾,因为只有名没有姓,且灵位之上也只写了‘倩娘’两字。想来……如果郡主说子限还有兄姐,最有可能的,便是倩娘。”
倩娘。
令婉在心中默念短短两个字,忽而脑中灵光一闪,猝然一线清明。
嬢嬢在梦中喃喃念着的名字,彼时她没有听清,现在想来,就是这个倩娘!
刘遵的侍妾没有资格入祠堂,而倩娘的灵位在刘遵原配之下,想来只能是他的女儿。但是倩娘的灵位上只有不明不白的两个字,这个人也像没有存在过一样,上京里没有她的一丝踪迹,像众人被抹去了记忆,倩娘在世间存活过的最后一点痕迹,只剩一块没名没分的牌匾。
她是怎么死的?是戏文中的颍川公主吗?抛弃她的人又是谁?
令婉顿时浑身一颤,冒出一个不可置信的可怖念头。
如一层浓重拨不开的黑雾,沉沉压到了她头顶,密布的阴云教她快要喘不过气来,浑身都陷在沼泽黑水中,有无形恶鬼重重将她往下拽。
令婉心尖闷痛得厉害,她不由自主抚上心口,咬破舌尖,强压下汹涌而来的干呕感。
她掩饰得太好,程瑛没有发觉异常,仍在犹犹豫豫开口:“郡主……”
令婉急促喘气,神色却仍是平静,在气促间歇开口,竟也没有任何破绽,“怎么了?”
程瑛半抬头,令婉能看见她后槽牙一咬,深深吸了口气。
她脊背微塌,“没……没事了。”
令婉闭上眼,程瑛定然没有同她全坦白,她既然不愿说,她便也不多问,左右程瑛此人就是这样,无论如何,都要给自己留余地。然而谨慎是好,左右逢源也好,偏偏她妄图在两个不死不休的阵营里都当好人,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呢?
她这一犹豫,想来也就是又给自己留了一条“后路”。
能问出倩娘,今日也足够了。
耳边又传来程瑛疑惑声音,“郡主为何不去问问太后?也许前尘旧事,太后比我要更加清楚。”
令婉在心中暗笑,这个人哪,才隐瞒了她一回,就赶着找补讨好,无时无刻不在算,又无时无刻不在“平衡”。
“娘子又怎知,我没有问过太后?”
不清不楚地抛出一句,果然将程瑛打懵,她定在原地,竟不知令婉此言是什么意思。
令婉随意糊弄了她,心中却一点点沉下去。程瑛的确……问到了她痛点。
为什么不问嬢嬢呢?嬢嬢与刘遵、与刘氏相识这么多,从信赖合作,到彼此斗法,刘家的脏事哪一件她不知道?
但是嬢嬢……不会告诉她的。
令婉心中清楚,这是嬢嬢自己都不愿意触碰的东西,那箱牢牢锁住的刘遵赠礼,便是她不愿揭开前尘的证据。
她没办法怪嬢嬢,从曲折的流亡路,走到天下之巅的慈明殿,嬢嬢定然会有许多难言之隐。过去,也应做过世人无法理解的事情,但乱世之中,若要成事,甚至只求保命,也许都要付出她无法想象的代价。
嬢嬢不愿意说,她自有别的办法去查。嬢嬢不愿意涉足这趟浑水,那她来拦着、她来提防就足够。
程瑛走后,绿禾试探着敲了敲屏风,随后低声道:“郡主,我已安排王府女武卫扮作程娘子侍女,想来,只要不是兄长下了狠心杀她,都能保住她一条性命。”
令婉收拾心绪,拢拢衣袖,走到屏风之外,与绿禾颔首见礼,“有劳绿禾。”
她正要辞别离去,绿禾却突然叫住了她:“郡主!”
令婉转身,见绿禾掩在碎发之下的眼神明亮而坚决,全然不似往日一味怯懦乖顺。
“倘若事成,绿禾请求郡主,不要伤害阿嫂。她是善人,尽管有些私心,却也……不至于落得与父兄为伍。”
令婉温然颔首,“我知道了。”她顿了顿,又提醒道:“但是有关你阿嫂的事,不要在殿下面前提。你要与你的家族撇清关系,等到事成,殿下才好册封你。”
绿禾怔怔,片刻后,朝她盈盈福身,“绿禾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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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君身上旧伤倒是还好,偶有复发,也不算大事。只是您脉象细微急促,隐有心疾之相,然并无面目赤黄、手脚虚汗这些症状,想来,多半是近日忧思过度、频发疲倦引来的病症。看似不是大事,但您还需仔细注意,否则一旦发展完全,可能有惊厥心痛之症。您现下还年轻,等到老了,也许心疾一发,人也就走了。”
大夫抚着胡须,娓娓道来。花白头发衬着他那副十分正经严肃的神色,仿佛榻上的温容倚当真命不久矣一样。
韩寂眉一蹙,关切问道:“心疾?”
大夫点点头。
他转头看温容倚,“没听你提过。”
温容倚也是无奈,眨眨眼睛,“我也才知道。”
大夫“嗳”了一声,“这就对咯!因为您并非天生有疾,而是近期才起来的病症,与您的疲惫、忧虑都脱不开关系的。这病呢,说好治也好治,您每天寻个地方随便荡荡,要么在湖里钓钓鱼,要么庭院里走一走,只管好好休息。但是您要是再七想八想,那就不行了,治病先静心,这是最最重要的……”
温容倚听到后面有些吃力,这白胡子老头说着说着就有一股浓重的姑苏口音,他固然在姑苏生活过十几年,听是勉强能听懂,也受不住这么正宗的腔调,这么长篇大论、一句不停,真是折磨得他耳朵和脑子都够呛。
大夫为他开了药,药方送到韩寂手里,在座三人,躺着的温容倚、一边撑着下巴发呆的皙仪,怎么看都只有韩玄英一个人能担事。
老大夫叹了口气,“切记切记,滚水煎服,一日三次。旁的没什么,就是千万莫要再让这位郎君劳心劳力了。”
韩寂认真听着,一一应下,等到大夫说完,才向他指了指皙仪方向,“大夫,劳您给这位姑娘也看看,她前些日子身上烧伤了,这里太远找不着什么好大夫,只能草草包扎了下。劳您看看她伤势如何,若要抓药,尽管找我就是。”
大夫抚着胡须点点头,韩寂便柔声将皙仪唤过来。
皙仪乖乖跟着老大夫进了内室,一帘之隔,韩寂两手绞在一块,只差把“紧张心焦”四字写在脸上。
温容倚将一切尽收眼底,感觉他这副模样有种奇异的熟悉感——大概是去年他们去同僚府上饮宴,恰巧碰上同僚妻子早产,彼时候在产房外的同僚就是绞紧了手来回踱步,紧张心焦得快要晕厥。
但皙仪现在只是受伤。
温容倚把头一撇,眼不见为净。
韩寂仍在一边等着,他最近像犯了惊恐似的,过来看温容倚的时候,不时就会陷入一阵迷茫,温容倚对他说话也反应不过来。他几乎能看见他背后汩汩冒出来的冷汗,整个人那时也是微微缩紧的,好像在防备什么。
皙仪受伤的时候是什么样子,温容倚没看见。等到他醒过来的时候,皙仪已经能跑能跳,除去脸色稍稍苍白,旁的都一如往常。
他起初没心没肺又冷心冷情,不大理解韩寂这点儿没来由的恐惧。但当晚他就做了噩梦,梦中令婉陷进火场里,身影孑然孤寂,她想往外逃,拼命想离开那扇门,扑进生路里,但是在踏过门槛的一瞬间,却被熊熊燃烧的房梁砸了个正着。
再也爬不起来。
他一瞬间惊醒,心口又涌上剧烈绞痛,心跳急促,一阵一阵,几乎教他喘不过来气。
醒来之后,他急急忙忙下床找纸笔,想给令婉去信,但才写了一行,又惊觉这信寄不出去。
他被长孙玉珥救走,旁人眼里,他还生死未明、行踪未定。这封信一旦寄出去,玉珥辛辛苦苦将他们三人救下来,隐匿在枫桥的僻远宅子里,所有举动,便都失去了意义。
外有虎狼窥伺,一旦露出蛛丝马迹,大火与伏杀未必不会卷土重来。
那时他方明白,哪怕是一个梦,都让他畏惧到这种地步。失去所有从容,只想立刻见到令婉。
那真真切切看见皙仪在眼前受重伤的韩寂,又是如何痛彻心扉、夜夜难眠的呢?